《一个人的编年史》 长诗 第八部

他将脸埋入她的胸乳间,每口呼吸

都有彼此最深的希望与绝望

                                        ——题记

1、他所品尝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孙二随手摊开笔记本电脑,在惨白的记事本上敲下的第一行字是:

你终于亲手覆灭了自己的城池。终于,他在这座川南小城居住了整整

三千六百五十天。孙二试图在某个段落划出一条清晰而瑰丽的分隔线

这样的企图充斥着无可救药的形式主义。回忆,永远是他乐此不疲

的游戏,在其中肆意妄为添加或者剔除,过程美妙又绝望,欲罢不能

在那么一个早春的夜,当孙二顺利滑入这座城市时,一些先是寡淡

进而浓稠的梅子酒还是险些要了他的命。从那一刻,命定的虚度

开始上演。这个丧父的男人时常陷入自我编织的悔恨,他终于读完

父亲的小说手稿,从潦草的深蓝墨水勾画出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世界

脱身出来。凌晨两点,他泪流满面进行着一场注定缺失观众的表演

孙二总感觉自己演砸了,从此年复一年想起来便放不下,在每个深夜

与黎明的交界,即便起灵的鞭炮声也无法平复他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酒量变得愈发浅薄,这座陌生的城池塞满孙二有始无终的焦虑

欲望如马,游走在他不停迁徙的出租屋,空洞的牢笼,唯有一只猫充当

孑孓的狱卒。他耗尽所有气力后,终于瘫坐在同兴路肮脏的路沿石上

人们轻巧掠过他及他狼狈不堪的呕吐物。而人们,对于孙二从来只是

一个遗憾的虚词。在喧嚣之外,孙二眩晕的世界依然固执坚守着

异乡与故土的边界。除此,他一无所有

十年之后,孙二的另一场痛哭终于在一个女子的怀里顺利完成。他将脸

深埋入女子怀中竭力呼吸,如同一张随手写满呓语的草稿被揉作一团

每段破碎的记忆都再次破碎,终成为一小堆含混莫名的符号,默然无声

颓成一个中年再也无可任性的委曲求全。安定、丰盈,满腹焦虑

2、你终于亲手覆灭了自己的城池

死亡,毕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孙二时常这么想。他的世界总有

两个维度并排平行互不干涉。其中之一规矩且顺从的潜没于内心的

时间轴线。有关死亡,他有自己的看法。比如,他曾在这座小城

参加一位陌生诗人的葬礼,一切都不是他惯常所经历的,比如

嘈杂的灵堂里满地的瓜子皮、空啤酒瓶随意瘫倒在来来去去人们的脚下

没谁去扶起它,他们忙着探讨近期牌桌上的手气、自家孩子的学业

或者一场新近旅游中的见闻。他们发自内心的淡漠终于有条不紊

击溃了孙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兔死狐悲,这一度尴尬的令他局促不安

此后多年,葬礼成为孙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被端正摆放在香烛之间

的男人、女人们,他们微笑成一幅幅烟熏火燎熟悉又陌生的时间碎片

在另一个维度上,孙二却有着一切中年男人该有的坏习性,他总在

不定摇摆于特立独行与循规蹈矩之间,他如此痛恨又如此纵容着这些情绪

不停发酵,庞大成一坨充斥气泡的面团。纷沓而至的是他的沉默与鼓噪

一样多,自言自语与夸夸其谈一样多,骄傲乖张与谦逊恭谨一样多

每每夜深,孙二不由自主摊开无尽繁杂的记忆碎片,重新找到一个固执的

锚定点,并由此铺张成幅员辽阔的一场填字游戏。而错漏百出却是注定的

如何努力也无法填满的游戏像极一个固守空城又不停寻找的孤独症患者

3、烟熏火燎熟悉又陌生的时间碎片

当釜溪河不再飘满凤眼莲,孙二的故乡已降下第一场雪。如常,第一场雪

是站不住脚的,它们将混合着暮秋里最后的暖意迅速化成泥泞,沾染在

游荡者的鞋子上。那时孙二的父亲还活着,是个笑模笑样的胖老头儿,他

尚未顺利进入孙二的文字,彼此时常相看两厌。离休赋闲的胖老头儿痴迷于

玩电脑与钓鱼,曾经也一度喜欢做各种各样飞不起来的风筝。风筝的确很美

五彩斑斓,但过于沉重而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它们最终都被潦草的收纳于

地下室的某个角落,成为孙二内心不停飞舞的回忆碎片中的一部分

学习吹口哨,孙二毫无天赋。一度他只会通过吸气发出尖锐又不成调子的

噪音。这个执拗的小胖子在铁二小操场的土墙边蹲着捉象鼻虫。这些坚韧的

虫子在孙二的玻璃罐头瓶里相互触碰对方,惊恐又不失礼貌。而当孙二暴躁

的晃动瓶子,它们随即人仰马翻,挤叠在一起,相互踢踹、顶撞、扭动着

试图翻过身来。每每这时,孙二都会吸着不成调的口哨,莫名喜悦起来

那一年,他八岁。孙二想要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马应该是白色,有长长

的鬃毛。它当然高大的不像话,它当然忠诚又聪慧,只要孙二吸一声尖锐的

口哨,它便从远处小跑过来。这一切幻想都源自一篇叫《白马飞飞》的小说

孙二守着整整占了一面墙的书架,这些五花八门的书籍顺利消磨了没有电视

没有游戏机、没有伙伴,时常被反锁在家的孙二几乎全部的童年时光

和平渠做为一条用水泥板铺就成的灌溉渠,真是丑陋啊。然而,它已断流多年

早已丧失吞噬生命的能力,孙二记忆中最鲜艳的红却与它有关。孙二顺着它

一路猛蹬自行车,追逐着那一抹艳的刺眼的红与黑成一团的头发,它们终于

混杂成孙二此后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最终孙二也未能看到被打捞起来的尸身

孙二疲惫的推着自行车,徒劳看着随流而下的那团红色,喘得像条狗

4、想要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

回忆碎片被反复拨弄排列整齐时,孙二正坐在一辆驶向青河的长途班车上

他青涩柔顺的胡须、略显厚重的近视眼镜及散发着洗衣粉味儿的蓝衬衣与整个

车厢飘荡的浓重羊膻味与莫合烟味格格不入。他小心地将自己放置在车厢

最后一排靠窗的长椅角落里,用一只满是汗水的手揣在裤兜里紧攥着几张

面额不大的钞票,那是在他再次回到城市前的全部身家,不容有失

一切都只因一瓶被强硬塞进他空闲手中的劣质白酒而改变。当喷着酒气的

哈萨大叔紧盯着他一口气干了小半瓶后,臭气熏天且满含敌意的车厢瞬间在

孙二眼中变得可爱起来。他发现自己轻而易举便融入他们,与邻座陌生人

勾肩搭背粗声大气唱着招惹姑娘的小黄歌,进而将半个身子吊在车窗外面

呕吐不止。他们大声笑着、对孙二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话,帮孙二拍着背

当孙二醒来时,汽车停在中途一家破烂的小商店前,万籁俱寂。满天的星子

都在转、不停在转。孙二下意识捏了捏裤兜,然后便轻松地吸了一声口哨

青河,有及胸的长草和一匹烟青色的儿马,一个毡房里的端坐的姑娘及一把

长柄的扇镰。那时长草尚青,儿马未钉上蹄铁,姑娘有一条艳艳的红纱巾

孙二有大把时间在草原上游荡,熟练的坐在马背上卷起一支莫合烟,恶狠狠地

用马鞭驱赶尾随的野狗。或者,他随便找个背阴的山坡坐下来,任由带着脚绊

的儿马独自去啃食青草,将干馕细细掰碎丢入盛满红薯白酒的搪瓷碗里

待到干馕彻底吸饱酒精舒展开来时,便一口一口将它们慢慢喝下肚去

如果将时间拨快些,跳过那些无辜的旱獭与狐狸、马鹿与独狼,以及一场

注定有始无终的爱情。孙二便会在塔克什肯口岸不期而遇那把终将失鞘

的小刀。2006年5月23日凌晨,孙二如常坐在电脑前心绪不宁胡乱敲打着

键盘,他正陷入另一场混乱且纠结的情事中无可自拔。毡房中带着红纱巾

的姑娘与未钉蹄铁的儿马一起,变成他破碎记忆中的一部分,被他无数次

饱含深情的反复篡改又复原,成就了孙二颠扑不破的坚硬与柔软

无鞘的小刀真切又安静的躺在他手边,这么多年它只被用来切削果皮,一些

显而易见的锈斑慵懒且坚定的掩饰了它最锐利的那一部分。它显得如此迟钝

而友善,以至于当它毫无征兆轻轻触碰到孙二的手指,瞬即褪去所有的伪装

血,顺畅的自孙二指尖砸落在地上,开出一朵红艳又绝望的花。此刻,孙二

并不知道几十分钟之后,他即将永远失去那个没能教会他吹口哨的胖老头

5、回忆碎片被反复拨弄排列整齐

回忆之渊,是个客栈。它曾拥有众多房客,他们曾彼此熟稔,亲如姊妹兄弟

他们终日谈论乌托邦与理想国,用饱满且丰盈的辞藻、满含深情的喧嚣,小心

遮盖贫瘠又荒芜的世界。孙二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有时他更像是一只深海中的

章鱼,用无数触角窥探每个房客的暗哑与明媚。他如此迷恋这众声喧哗的热闹

并如鱼得水乐此不疲。尘埃落定,房客们次第离去,如同他们从未来过

而孙二的异乡,满河飘浮的凤眼莲再不见踪影,故乡安然驻足于6000里路的

尽头。静夜如斯,不长不短。一度,孙二成为一块满含杂质的金属,他反复

陷入一场同样情景的梦中,以至遗忘了梦的起点。他破碎回忆中不可方物、

曼妙的、繁茂的,让他感动至绝望的美好,终究成了一堆再无理由哭泣的美好

十天前或者十年前是没有分别的,一阵清风或者一场海啸是没有分别的。途径

他回忆的每一粒砂、鱼或者飞鸟是没有分别的。这便可以重新邂逅每一个不同

的她,他与她们逐一在骤雨与闪电下交合,这样便可不被察觉重新肆意的哭泣

并且排出体内沉积的杂质,愈发纯粹且柔软,终成一团形状多变的溶液,混杂

在雨水与她们的泪水中流淌开来。然后离开她们,渗入瓦砾的缝隙及荒诞的

回忆中去再次聚集,裹胁着无数不可考的杂质凝炼成一坨巨大的铅灰色的沉默

此刻,他将脸深深埋入她的胸乳间

喃喃诉说:『我就是那漆黑夜里大雪纷飞的人呐』

                                                                      2018年11月23日凌晨第一稿

后记:在2016年11月22日凌晨,我完成了编年史的第六部,当时以为那就是最后一部了,不再继续写了。而那一年是父亲的十年祭。今天凌晨,我的编年史已经写完第八部,回眼望去这一路书写更像一种习惯,它根深蒂固又无可救药。22日到23日不过一天,也可以是整整两年。而之于异乡,我已固守了整整十年。十年,又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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