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叶可谓亡了国。不过叶安城并不冷清;相反,现在大堂里全是人。叶安林氏自然是大家族;林鸠知有十三个表兄弟,十九个堂兄弟,这还没算上旁支。不过就连他也少见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聚在一处,花名册那样长,全是林某、林某,总也念不完一样。无数林某屏息静听,尽量站得整齐,有如在受神殿检阅。而他立在最僻远的角落,同莺稚挨在一起,冷眼望着这群陌生的亲戚。这些男子大多已经成家,脸上蓄须,显得成熟;但神情还像孩子,茫然而木讷,才睡醒似的。明明都是王子王孙,流着叶安最为富贵的血脉,看起来却一副蠢相,真是奇哉怪哉。
……这种观察大概出于优越?——也不尽然。这不过是他自小的习惯。若是将自身与人群割离,从旁淡漠观之,那么一切皆会显得不可理解,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发现了。那时他还年幼,两腿都健全,能够跑很快。脑子也很快,总是第一个背完书。不过同龄的孩子并不敬佩这项本领,反而因此疏离他。他就常在一边看其他孩子玩闹;拿树枝当木剑,有人做将军,有人做马。笑着闹着,大嚷大叫。……让人不能理解。不像是自己的同胞,倒似另一种没头没脑的怪异生物。
“我不合群,兴许正是因为我更聪明。”鸠知这样想着,付之一笑。
还有个叫林莺稚的孩子,同样聪明且不合群,令他有几分留意。莺稚很瘦弱,面色苍白,总是咳喘,不敢跑动,男孩儿们嬉戏时都不愿带上他。还有调皮的孩子专门学他咳嗽,模仿他透不过气来的难堪模样。鸠知清楚这种取笑很低劣,但也没上前解围。有次他还一本正经地说:“莺稚这是肺痨。”
其他孩子围了过来。“什么捞?”“那是什么?”
“肺痨。”鸠知有些得意,卖弄起字词来,“害相思病的小姑娘才容易得呢。”
这玩笑开得很聪明,话音刚落大家就哄笑起来。莺稚也没说什么,只是逆来顺受地低着头。他见莺稚这般神情,忽然又有些后悔;他只是要引人注意,并不想被其记恨。
不过莺稚并没生气。“我确实得了痨病。”其他孩子走后,莺稚心平气和地对他讲道。
“哦!是么?”他慌张起来,“我猜的。嗯,——其实得了也不坏。”
他本意是要宽慰莺稚,但这种话听起来太傻。莺稚慢慢站起来,鸠知替他将书袋拿了,二人结伴而归。自此他们熟悉起来了,逐渐成为朋友。
衍林边沿有一小处断崖,大概有三四个人高。小孩都叫它“大王崖”,意指立在这崖上的是山中大王。不过孩子们也不敢过于胡闹,登上去马上就会爬下来;毕竟那崖面又尖又窄,一不留神很可能摔将下去。断崖之下,空气甘冽,花草馥郁。莺稚很喜欢坐在那崖底出神;鸠知也跟着他过去,在草丛中捉虫蚁玩儿。
“其实从那上面摔下来也不会很要紧的。”
莺稚不经意间,这样说了一句。
“不会摔死么?”鸠知饶有兴致地追问。大王崖在孩童眼中出奇地高,而且大人时常告诫以至恐吓,再胆大的孩子都怕这悬崖。在他们的认知里,敢跳大王崖那必定是不要命,脑瓜子绝对开花。
“那不至于,这下边是草地呀。——特别是这里,”莺稚指着一处讲道,“泥土很松软,又铺了很厚的落叶。如果正好掉到树叶堆上,不会出很大事的。”
莺稚的语气极其令人信服。没想到瘦小羸弱的莺稚能得出这么惊人的结论,连大人说的话都敢否定。鸠知将刚才那番话牢牢记在心里。大王崖的恐怖色彩被战胜了。他感到按捺不住的激动,仿佛窥见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莺稚并没有说错什么。过了十五年,鸠知回想起那天的景象,一切仍然历历在目。莺稚并没有错。
——错的是他。他这个自恃聪明的笨孩子。意气扬扬,沾沾自喜。像一切庸碌之人,自以为真理在握,急不可耐地要昭告天下。那天他是故意撇下莺稚的。他加进那些男孩中,一起玩扮将军的游戏。将军与鬼佬两队人马,一路打闹,来到大王崖。这里就是所有嬉闹的终结之处了。将军自然取胜;战俘得扮演坐骑,让将军们骑着回去。“不降,不降。”演鬼佬的几个孩子喊道。“那得斩你们的首。”小将军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背后就是悬崖,哪里逃!”“宁死不屈,——我们跳崖啦。”为首的孩子说着,作势大叫一声,壮烈地倒在地上。“好!好!”这出戏十分尽兴,大家都拍手笑了。
“好什么?又不是真跳。”不知怎么,鸠知突然这样讽刺道。
倒地的孩子一下子爬了起来,怒不可遏:“好不容易带你玩一次,林鸠知,你说的是什么话?”
“怎么?说要跳崖,却只是躺地上。我又没冤枉你。”“玩玩而已,谁当真跳哇?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谁说跳下去就没命了?”鸠知立即将莺稚的话学出来,“下边是草地呢。就你这样怕死。”
这话有些出乎意料。所有人都不做声了,全望着林鸠知。那是一种复杂的沉默,不是惊叹也不是赞许。是怀有敌意的静默。正在积蓄力量,预备将异常推翻。
“胡说!”“大人都是这么讲的。”“草地?那又怎样?”“下面不是草地,下面都是石头。”
——还是没人开口,但他从那些眼神中读出这些声音。他们居然不相信?他本以为这番发言比肺痨云云更为高明,但事实却截然相反。鸠知十分泄气。正当他打算逃走之时,方才那孩子一下横在他面前——
“你跳吧。你有种。”
林鸠知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由鸠知转移到发话之人,再由发话人移回鸠知身上。
他当真朝崖边缓慢地挪了几步。他第一次从这里往下看,身子僵直了,双眼也有些发黑。不,他不是真的要跳。他是想看看那堆树叶。是的,树叶在那里。柔软的落叶……和泥土。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往下跳呀。脊柱一阵阵发冷,好像要往前倒了。难不成有人在背后推他?他紧张地回过头来。背后其实什么也没有。孩子们都退得很远,以一种狂热而迫切的目光盯着他。那种眼神中没有嘲弄,也没有好奇,只是带着病态的专注,连睫毛都不眨一下。那一刻,某种超乎认知的情绪攫住了所有人。犹如首次见到虫豸的尸体那般,向死亡的深渊投下不经意的一瞥,随后就被那未知而强烈的感受擒获,彻底遗忘了自我。
他们终于清醒过来了。他肯定不会跳的,虽然之后绝对会被耻笑,但他不会跳的。其他孩子也动了动嘴唇,想告诉他这样很危险,打算劝他下来。他这就离开这悬崖。——但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感到脚踝错了一下。
他滑到了,朝后摔下去。他看到眼前景象疾速一转,由一张张惊骇的面孔变化为发白的天空。他感到重心失去,悬在空中,身体不再受控制。他听见风的呼啸,躯壳朝下坠落。
……林鸠知摔到崖底,并没落到那树叶堆上。
孩子们尖叫着跑去告诉大人。所幸没伤到要害,脑部也没受损伤。不过摔断了右腿。他发了几天烧,伤腿被木板固定着,一直疼得不行,天天得喝很苦的草药。后来渐渐不痛了。再后来,他能拄着拐杖下床,一顿一顿地四处走走。又过了大半年,他仍然一瘸一拐地走,每挪一步手杖就沉重一响。时间这样过去,再无好转迹象。他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正常行走。……名册终于对完了,谢天谢地。所有林姓齐聚一堂。总不至于满门抄斩吧。不不,那肯定不会,景神殿没那样野蛮。王储肯定是要受特殊对待,不过多半也只是好吃好喝地软禁起来。此外再查查谁人有造反端倪,一并严加监视。不会轮到他头上的,更别提莺稚。一个跛子和一个痨病,住在偏僻的山脚。从没人注意。
是了,偏僻的山脚。摔伤后他搬去了衍林北,后来一直住在那里。该地十分僻静,山泉清澈,邻近巫医住所,方便换药问诊。莺稚身体不好,也在此处调养。养伤期间他再没去学堂,莺稚时常带书给他。
他们二人现在都不能跑动了。莺稚还能走,他却连走都走不利索。他从早到晚躺着,圆睁着眼看屋顶。看得记住了木板的纹理。有人送饭就吃一点,没人送就饿着。他反反复复想自己摔下去的那天,推敲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切都很偶然。碰巧就成了残疾。事态不知怎么就那样发展了,如同光滑的弧面,连续而没有瑕疵。找不到用力的点,只能怨恨自己。
自作自受。可没有人愿意自作自受。
房门吱呀一响;又有人进来了。他现在厌恶别人进他的房间,像河蚌不愿壳中落入砂砾。他听见咳嗽的声音。是莺稚。他将脸别过去。
“你好些了吗?”
这样问有什么意义?
“你要是无聊我可以给你念书。”“不用。”
有什么可听的。而且他也不想听人一边说话一边咳嗽。
莺稚还是没走,安静地在一旁坐着。不知为何,这陪伴令他怒火中烧。他简直想随手抓起什么往墙上扔,只得强行忍耐着。莺稚还是不走。好像永远都不打算出去一样。
一两声咳嗽打破了静谧,成为导火索。他突然爆发出来: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着头,怨毒地盯住莺稚。莺稚脸白得没了血色,错愕地睁大眼睛。
“你心里难道就不高兴?我摔残了,连肺痨都不如了。你那时干嘛要提摔不摔死的事?干嘛要提?”
他喊出这样的话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无瑕的事态被他抓住了把柄。一直以来他都想争辩,说这不是自己的错,现在这诡辩似乎成功了。……可他却并不快乐。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似乎被整个击垮了,只想嚎啕大哭一场。
莺稚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没有还击他,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那样讶然地看着,眼中噙了泪水,却没流出来。
他没办法应对这样的眼神,只得又扭过头去,乞求莺稚快些走掉。“我是个蠢货。”他在心底咒骂自己。他讨厌这样。他想,明天天一亮就要起来,出门去,拄着他的拐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去采些好看的花。还有书,他明明是喜欢看书的。他……
“鸠知。”
“怎么?”他听见莺稚喊自己,于是将拐杖一顿,转过头来,用左腿支撑着身体。
“大哥他们不会出事吧?”
“兴许过得比之前还好呢,”他干涩地笑了一下,“那可是主天城。”
又有谁在意他们过得好不好?无论如何,华叶而今可谓亡了国。
莺稚还是敛着眉。“放心好了,”鸠知于是补充道,“只要不反抗,就不会掉脑袋。”“那么广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事情等芜菁回来一同商量罢,她兴许能够解决。”
莺稚于是松了口气。“你真聪明。”莺稚感慨道。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傻着呢。”“别说笑。”“是真的。”
或许他现在已有了改变。将自身与自身割离,从旁淡漠观之,那么一切同样会显得不可理解。他们慢慢地,走回那僻静的山脚去。夜色中能听见拐杖击地之音,笃笃然富有节奏,其中还响起轻声咳嗽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