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还剩最后一天。这个时候人们总习惯于总结与展望。一年度过了，成就了什么，亏欠了什么。新的一年来临了，需要什么，杜绝什么。这个时候我总是焦虑的，因为，我似乎在每年的最后一天并没有感悟。除了感觉又一年过去了，我还来不及整理和思考。

此刻，我想起来身边两个人的故事。

两个月前，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遇到了很大的挫折。他听上去丧失了对前途的所有希望，我甚至担心他会想不通走上绝路。他这两年工作中频频受挫，自信心低到了极点，然后，在他以为柳暗花明时，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在我看来，他的单位是在欺骗和欺负他。而他连恼怒也没有，只痛苦地问怎么办，他怎么可以保住工作。多年前，他是一个充满热情、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二十年称为岁月的东西为什么把他磨蚀成这样？我愤怒地问他，他知不知道别人这是在欺负他？在践踏他的尊严？他仿佛并不在乎这些，只重复地问怎么保住工作。为了保住工作，他最小化自己的声音和利益，恨不得对所有人说是，对所有人俯首帖耳。我几乎要喊叫才能让他听到我的问话。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卑微？为什么他在放弃尊严？做人最起码的尊严？

他给我发了几个答案，诸如为了不得罪人，为了不惹麻烦等等。我说，找到答案时你会有流泪的感觉，如果没有流泪，这些就不是答案。

半小时后，他发给我短信，说他流泪了。他家里有个自闭症的女儿。想到女儿老了他们离去后无人照顾，可能一个人在疯人院孤苦终老时，他的泪就忍不住往下流。为了他的女儿，他卑微到极点，只求这样可以保住工作，收入稳定，尽可能地为女儿的将来提供保障。

我说过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的流泪让我也流了泪，他的卑微让我心痛不已。我想告诉他，他需要有尊严地站起来，强大起来，才能给他女儿他希望的保障。可是我没有告诉他，因为答案必须由他自己来找，哪怕这意味着直面苦难。

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也许会看到这段文字，我希望她同意我称呼她为朋友，并允许我在这里讲述她的故事），听到了绘画对自己的召唤，放弃了工作，投身于绘画艺术。她希望自己的艺术能影响世界。她周围的人都强烈反对，她与先生的关系因此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我不是艺术家。以我普通人的眼光，我觉得她的画真的充满了天赋，充满了震撼人的力量。但我也很难说出鼓励她勇往直前的话，因为艺术之路是残酷的。我甚至忍不住想劝她一边工作也可以一边追求艺术。

艺术带给人类最美好的感觉，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艺术成了生存的反义词。

但我没有劝她。因为这位朋友已经看清了前路上不断的磨难，做出了清醒的选择。她不想再将生命浪费在别人希望的生活中，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地活成自己，放弃一切去追求艺术，成为影响人类的艺术家。

她的文字中有顿悟的快乐，也有寻找顿悟所经历的漫漫痛苦。

她听上去像现代版的斯特里克兰德，但我并不愿将她与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角相比。因为，斯特里克兰德虽然最终成就了绘画的辉煌，所走过的路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却太过艰辛。也许，那是斯特里克兰德真心向往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很难忍心想象我周围的人去经过他所经历的，那种非人的潦倒，哪怕是十分之一——不管是不是他真心所求。

我难以想象她可能还会经历什么样的磨难，只希望我能传递给她力量，支持她去面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陪伴她寻找快乐的路。结果并不重要，不管是怎么样的过程，我都祝福她能享受。

站在夜晚的窗前，几年前搬来这里因为周边还是农田，这样的夜里一片漆黑，还可听蛙声几片。现在，农田变成了几幢十几层的高楼，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们不断逃离城市，城市却追随着我们。我们妄想逃离苦难，苦难却如影随形。

无论我们怎么想，怎么做，无论我们什么出身，又去向何方，人生而痛苦。若把到达终点看成一种成功，我们每个人都将抵达终点。人生的意义只不过在于走过这段旅程。因此，我们应该感谢这段旅程里的一切，感谢旅程里的甜蜜与苦楚，幸福与磨难，得到与失去，相遇与错过，庆幸与懊悔，清醒与糊涂，智慧与愚蠢，感谢它们让我们经历了可以经历的，感谢因为它们而有了我们的旅程。

在2018年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仍然还来不及思考过去的一年，也来不及为明年许下心愿。但我想这些都已不重要。我已开始每一天每一刻思考我生命中所发生的，也每一天每一刻感谢生命带给我的每一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