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州出发,一路西行,地形便是一条狭窄的
带状路线,这条狭窄的通道时宽时窄,绵延千里,一直通达西域,它就是河西走廊,它是古代陆上丝绸之路最长的一段,从遥远的西汉开始,那些背负着丝绸,背负着文化,背负着友谊的车队马帮以及驼队,在这条上走廊上植下了很多璀璨的明珠,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玉门……颗颗明珠的兴起和显赫,是丝路经贸的福泽,是丝路文化的浸润,更是祁连雪无声滋润的成果,它们无一不是经过祁连雪的浇灌和荡涤,才显得如此明亮,如此地熠熠生辉。
十几年前,我来武威上班,第一次坐车从兰州西行,穿行于河西走廊,受古诗“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影响,在我身临其境之前,总以为那里是黄尘弥漫、静寂荒凉的,车到乌鞘岭,那静绝人世的层峦叠峰就投影在我眼里,披着银装的雪峰排列在天南,车子在蜿蜒的国道上爬行,是五月末的时节,一个个尖峭孤绝的峰顶上接天幕,映着淡青色的天光,雪岭的素洁的脊线蜿蜒起伏,一直延伸,晴空似乎被狼牙般的峰脊裂分,配上飘浮在碧天上的几朵祥云,呈现一种雪擎穹宇、云幻古今的高山丽景,顿时让人在素影清氛中宁静明朗,无比喜悦。
四年前,我从武威出发去往敦煌,火车在黑色的戈壁滩上咆哮前行,窗外是梦幻般的死寂,没有人烟,没有飞鸟,没有绿荫,一无所有,除了茫茫无边的沙滩和蓬草,火车就在这片没有生命的土地上跋涉了一天,七月的热风肆无忌惮地在窗外凌掠,隔着窗户我能闻到戈壁滩被烤焦的味道,骄阳蒸腾着大地上那些长眠不醒的砂砾,好似蒸腾着一个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无尽的戈壁深处,在天边,不时变幻出一幅幅奇妙无比的画,时而似一泊清水,时而似一座城池,甚至可以望见那孤舟上的帆影,望见城廓中往来川流的人群,火车在热风中顽强地追逐着一幅幅变幻莫测的画,追逐着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可惜,一直没有追上,画不断推移,好似梦不断延伸。直到太阳西沉,我忘了喝水,忘了吃饭,看着它们在地平线上消祢,突然,从那隐没了的地方慢慢涌出一抹灰色的云,那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宽长,渐渐的,在哪云霭上横空托出千堆白雪,落日的余晖从地平线下把它最后一束金辉晕染在那千堆白雪上,使白雪在一刹那闪射出耀眼的红色光芒,如梦般瑰丽而神秘的氛围令人沉醉,那就是祁连山,那就是祁连雪。
祁连雪资源极为丰富,仅山北麓,就有现代冰川2600多条,总面积达1400多平方公里,阳光普照,冰雪消融,这些珍贵的水从祁连山的褶皱沟壑里潺潺流出,既滋润着祁连山本身,让祁连山脉覆盖着一片又一片茂密的森林,又汇集在一起,通过近百条大小河流流进河西走廊上千万亩肥沃的土地,流进走廊北部干渴的沙漠和戈壁,造就了河西走廊沿途城市古老的农业经济和现代文明,就连那连绵逶迤的祁连山中,那峻峭挺拔的雪峰之间,也是一片又一片被雪水滋养而成的一个又一个肥美的高山牧场……可以说,祁连山的雪,哺育了走廊内外1200公里土地,它是整个河西走廊生命的源泉和灵魂的支点。
我爱祁连山,我更爱祁连雪,我如渴慕一个童话世界般爱着这安卧在河西走廊南面的奇丽世界。多年以来,我习惯了在晨时的轻烟中遥看南山,在暮时的霞光中遥看南山,在沙尘漫天的季节里看南山的隐现,在绿野绵亘的季节里看南山的清冷,虽然南山只是浩浩连绵的祁连山之一峰,然亦足以展示祁连山之雄浑风貌,尤其是那终年长存的雪,时刻以它凛冽的白光呈现一种素洁的美,望之心安,从张骞开始,这感觉应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商贾旅人边关将士共有的吧,可以想象,当他们在无垠的戈壁上跋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当他们的生命之火将要在干渴的瀚海上熄灭的时候,只要望见那高耸入云的祁连山,只要望见那洁白奇丽的祁连雪,他们干渴的心田便会得到滋润,他们疲惫的步履便会变得有力,他们那生命之火的余烬便会重新熊熊燃起,于是,那些征战的铁骑越加矫健,那些古老的驼铃越加悦耳,那些不朽的边塞诗行越加璀璨动人……
南山看似很近,我举头可见,有一次我曾试图靠近南山,驱车沿着蜿蜒的道路向着既定的方向一路颠簸,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还在那里,雪峰照旧冷冽而遥不可及,与我并未近多少,直到眼前无车路,只剩一片荒滩时,南山仍旧是咫尺天涯的感觉,始知“望见山,跑死马”并非虚言,遂返。夏天的时候我再次驱车,从另一路方向进山,等到我爬过一座山时,南望却是更加无边起伏而高耸的山,郁郁葱葱的松林遍布山麓,极目处还是那不可企及的雪峰顶,从绵延的山后穿插而出直刺云霄,祁连山的森林资源并不丰富,但在这条河西走廊上,这一片一片起着水源涵养作用的森林却不可小觑,它们对维护河西地区生态平衡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虽入祁连而不可窥祁连之全貌,但见山沟里一束清流奔腾而出,迤迤然跳跃而去,我知道,这水会汇入水库,滋养一方。暑假快结束时,一时兴起,再入祁连,这次走另一条路,沿山路逶迤前进,经过西营水库继续向西南方向前进,一直到祁连山口处,一条奔腾的河流就在路旁,水势浩大,借着地势下流,其声嘭吰,其流湍急,巨大的祁连石随处可见,都是从山里冲出来的,站在水边遥望祁连山,山若垂天之翼,壁立千仞,森然峭然,我知道,我看见的仍不过是祁连山万千丘壑之一,在悠长的河西走廊上,这样的峰壑比比皆是,它们始终贯穿着河西人的精神世界。
山脉延续着历史,山脉诉说着文明,观山如读史,在河西走廊生活多年,每当望见南山的雪,便会油然生出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在源远流长的历史和现实交错的时空下,数不清的世事已经远逝,数不清的世事正在纷至沓来,在与祁连雪朝夕相对的日子里,祁连雪已成了挚友般的存在,当我在这里时,它是我神之所游,意之所注,当我远行时,它千里长行,依依相伴,我知道,一切客观的自然景物与一切主观的生命情感都会交融互渗,不离不弃,仿佛某个黄昏,远眺时看见的低垂的炊烟,南山那抹温情的轮廓,以及晚霞映照着的整个世界,都是这般的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