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里是混乱而富饶的拉尼卡,有人说这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某个蒙尘的角落,有人说此乃阎罗伏案梦中生莲,有人说自己来到了诸世交汇之所,有人说这是湿婆之舞的幻象。尽管争论从未停歇,但关于此乃何处的问题,即便是极东之地哈伦·拉希德所建的稷下学宫也无法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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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三颗太阳交汇的地方,在这里黑夜从来都只属于词典。没有黑夜意味着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意味着懒汉们可以永远在他们的躺椅上半梦半醒。生于此的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大志,只晓得每日吹牛打屁,谈资则都来自邻居的庄稼。
这里的土地比人们的思想更加荒诞。在无需进食的世界里,农夫也并非一无是处。当他们在泥土中耕耘播下的书页时,土地就开始阅读,开始孕育新的书籍。人们的收获往往由数月前的播种决定,然而多年来的播种经验并没能告诉人们哪怕是一丁点的规律。如果人们播下《奥德赛》收获《尤利西斯》,甚至撕碎伏尼契手稿收获《哈扎尔词典》也算得上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如何解释长在《理想国》上的查拉图斯特拉呢?只有加尔文教徒对此没有疑惑。
也许我的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在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中把意识埋葬在躺椅上,不过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这样呢?想着想着,眼睛便又渐渐眯了起来。
恍惚间,一阵从未体会过的清凉顺着脚尖蔓延了上来,让我浑身一颤,睡意都如蚂蚁般四散而逃。
以永恒的炎热著称的马克西亚怎么会有寒流?我抬起变得轻盈的眼皮,日光流转下只看到天火依旧烧得漫天都是,热度却隐约间降了下来。周围的游客们仍旧大喇喇地伏在地上边啜饮火蜥蜴酒边享受日光浴,可一直住在这里,皮肤被阳光锤炼得无比敏锐的本地人却纷纷四下张望,想找到这抹清凉的源头。
“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错啊……”这样想着,我重又合上眼皮,任手脚耷拉在躺椅的边缘。
直到手臂上的刺痛将我砸醒。“该死!是什么……”一道黑白夹杂的身影从我脸上蹬过,把后半句话死死摁回了我的喉咙,竟是只毛色不纯的野猫。那身影又轻轻在鼻梁上一点,须臾之间已跃出三步之遥。我试图一只手抓住它的尾巴,却因气急败坏一下子没了重心,反倒对着猫尾巴磕了个响头。
野猫转过头来,墨色的眼睛带着戏谑的表情,那黑一块白一块的毛发竟让我有种被叫花子耍了的不快。我撑起身子作势要打,它却仰了仰头,张开嘴:“我忙得很,有事以后再说!”
尽管这是个奇特的世界,但会说话的猫仍旧无比罕见,于是我在这一刻正确地张大了嘴。
一个小时后,盘问了许久的我才意识到,这只自称老白的花猫似乎并不忙,否则又怎么会占据着我的躺椅讲起自己的经历。
“那你现在仰着头究竟是在忙什么啊,老白?”
“你看天上。”
我顺着它粗短的爪子向上望去,终于看到了让我最狂放不羁的幻想也黯然失色的景象。
我见过被人丢弃的各色玻璃镜片,但它们却小的可怜,只能被动的等待些阳光的施舍。而现在,天上高高地镶着大片的透镜,虚假得像是一串巨大的泡沫,在太阳的眼皮底下偷渡。可细细看它,却发现它又充满质感,里面的阳光浸透了肥皂水,软软地积攒下来,棉絮般叠着,不时飘落几缕,重化作光洒落。恍惚间我眼里只剩下光华流转,仿佛人也变成夸张变形的云,开阔宏大的世界触手可及。“这是什么?”我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找了一辈子的大鹏啊!”老白突然激动起来,胡子像琴弦一样胡乱扭动,整张脸都泛起了红潮,“枉我还为了找祂跳进井里,白白丢了性命!这回一定不能让祂跑了!”
“你找这个东西干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我,不由得有些好奇。
“为什么?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为什么非得有为什么?”
“你可是因为这个丢过性命啊……”
“我看你小子挺顺眼的,要不跟我一起走吧……”
陷入癫狂的老白仿佛醉倒在什么仙酒之中,满口胡言乱语。我不得不把他晾在一边,独自端详起那虚实不定的大鹏在马克西亚的上空飘摇: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了,别处的风土人情全都是道听途说,是不是真应该跟着老白出去逛逛呢?
沉默的大鹏此刻渐渐远去,马克西亚特有的热浪正卷土重来,当熟悉的阳光轰击在脑门上时,一丝细微的不快开始在头皮游走,渗进我飘飞的思绪里,困倦了太久的心脏竟有了些许悸动。
老白的胡话渐渐被鼾声取代,在热流的侵袭下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绿洲,让我莫名地期盼起所谓夜晚的样子。
是不是真的像书中一样,一群年轻人唱着歌在辽阔的黑色公路上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