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良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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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临近过年,外出务工人回来,衣着时尚艳丽,与家里暗淡的色调形成对比,刺眼,叫嚣。

几年之后,总得成家续香火,回到家中相亲,那便是最风光的时候,春风满面。开始总觉得找到情义相投之人,此生足矣,再无他人可恋,人生圆满。可再过几年几乎都是如出一辙,争吵,冷眼相对,看着生完孩子满脸妊娠斑身材走形抱着孩子,总得养家糊口把根扎住,便逐渐接受现实。

在家里种地,做泥瓦匠,与生养的地方又重新融入到一体。在乡间的泥淖中不再挣扎。

酒是散白,这便是发良的生活。也是人们酒后的笑谈。

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叫他,确切的名姓不知,我也这么叫着。

农村里,基本儿子结婚后不久,就要分家。

三老爹是始终没有和小叔分家。

发良的母亲是住在村东头,靠近三老爹家。

村东院落很稀疏,每一家住户周围都是自己的菜园与小树林。

那是一间红瓦房,不高,仅一间,门是很古旧的木门,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找的,门鼻打在门上长年磕出的痕迹上,开关门时低沉作响。旁边是靠着屋子搭建的棚子,用于储存柴火,石棉板做顶,长年雨打风吹,都已经破损,铺上了几层塑料布,塑料布也越铺越多,石棉板倒成了梁。

没有院墙,屋子前面是一块干净平整的土地,只不过在下雨的时候略显泥泞,脚印深陷。角落是一个用泥土糊起的一个灶台,很简单也很矮小,只有做饭菜的时候发良的母亲才会把那一个铁锅拎出来、

先有的铁锅,再依锅造台。

我见过很多次她在那里生活做饭,想必炉膛太小,生起火来很是费劲,经常烟熏了眼睛,坐在木墩上,擦着眼睛继续生火。她身板很小,裹了小脚,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

很多次我们在树荫下乘凉谈家常,她路过会一笑,有时候也会坐下说东道西。

屋子后面是用石头垒成的茅厕,不到一人高,人站着会露出头,大概是石头实在是垒不了那么高了,雨后见过这个简陋的茅厕坍塌,过后一阵子又重新修葺好。不至于生活太过原始。

举目望去,也就是那间红瓦房稍微像样一点。

然而我进去过那间屋子,阴暗潮湿,煤油灯长年亮着黄豆大小的火焰,发霉的味道让人脑发涨,没有电,没有像样的家电,没有像样的家具。窄小的桌子上放着不知吃了多少天的咸菜,桌子前边摆着观音,香落了很多,没有续上。门上贴着年前的春联,都已泛白卷边,留着未撕。门前那条小道两侧长满荒草,高时达半人。每到傍晚的时候,我走过这条道时,都会在树林里鸟叫声中落荒而逃。

在我年幼的时候,她便丧偶并且独自生活。

那时候发良是天天去他母亲那边的,从他家门口,一直走,便可走到他母亲家的屋后。

那时我家的瓦房还没有被推倒,屋子内简单的开了一个推窗,长年打开通风。

发良喜欢吹口琴,全村子都是知道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的我是不知道的,一直在吹。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一两首调子,吹的多了,调子嘹亮。

嗜酒,发良走起路来总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一头栽下去一般,两个腿就像是缠在一起打了个结。我们那把庄稼户都叫泥腿子,他不是地道本分的庄稼户,反而觉得这叫法更适合他。

一开始口琴声从远处若有若无,飘进窗里,声音渐大,口琴声里浓浓的酒气。这一过程就像列车进站然后离站,口琴声渐远,那间小屋便是下一站。我经常在那间屋后的小树林里捉知了猴,发良母亲的小屋没有窗,有时候会模糊听见几句口齿不清的嘟囔。那应该是发良似孩子般向他母亲埋怨着生活的不满,谩骂后边小卖铺的散白不够醇烈,掺的水太多,奸商无利不贪。

农村每户都会有自己的麦场用于晾晒庄稼,都是分布在村子周围。巧的是我家的正好和发良的麦场紧挨着。另一个挨着的是德传家的,那是村子里面出了名的干活一丝不苟,每天自己家院落周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砖一瓦整整齐齐,甚至旁边的阴沟都是有棱有角的。

麦场其实就是一块平整的土地,冬天闲置的时候不需处理,快到农忙之前,把杂草除尽压实不致脱皮方便晾晒,角落是用于烧火的草垛。农忙的时候整个麦场都活了起来,拖拉机声,赶驴车声音还夹杂妇女着急催自家汉子赶紧下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直忙碌的天黑。

然后,麦场上出现一堆堆玉米棒子,花生,黄豆。

发良一般在这个时候就会从东边不急不慢地赶着驴车,车上装满收获,鞭子抽打毛驴。到麦场上,将缰绳解开,毛驴栓在一边,然后开始卸车。

卸完车后总得坐在边上抽上一两根烟,待不在气喘时,系上毛驴,坐上板车,一个响鞭,继续赶农忙去。

细碎的杂草在那麦场上,没有除掉。

忙完地里庄稼收割之后的重点就是在麦场上了,玉米要剥皮晾晒脱粒,花生要把秧子栓掉···机器还没普及,都是手工。

我们一家都在忙着做这些时候,我的大黄在旁边打着盹。有时忙了挺长一会,发良吹着口琴慢悠悠的来到麦场,在女人骂骂咧咧声里,干起农活。

到了天黑的时候,汉子会留在麦场上搭建的简单小床上休息看麦场,家人都会回家休息缓解这一天的疲劳。我喜欢晚上留在麦场,看满天的星河。

多年未见。

我爸经常会和他们聚在一起闲谈,各家的收成怎么怎么样。那时秸秆都是焚烧的,白天晚上都烧,火光冲天,很亮。

我在火红的夜色里打量过发良,眼神不是庄稼户该有的明亮,有点迷茫,还有点脱发,能看到稀疏的胡茬,衣服稍乱。可能是长年酗酒,酒味有点刺鼻。他嘴里没有之乎者也,却有点像孔乙己。

收好成堆的庄稼静静的呼吸着,旁边河里蛙声有些呱噪。

第二天太阳升起,露水稍湿,人们未缓过疲惫还是要继续劳作,赶个好收成。

农忙的尾声,麦场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庄户,将收拾好的农具裝起回家。麦场归于平静,还一个漫长冬天等待它复苏。

发良育有一对儿女。

儿子名字苍龙,望子成龙。女儿艳梅,寒梅艳雪。

酗酒是发良对生活的态度,生活唯有报之以贫困潦倒。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的。

他俩一直在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每次开校会颁发奖状的时候都名在其中。

村子里对于学习的观念基本都是学上好了,考上好大学必定会有出息,都讲发良生了对好儿女,长脸争光。

很多事情戛然而止。

女人在家是洗衣做饭做杂物,不会闲时出去务工的。家里经济来源基本上就是靠庄稼收成与男人外出打工挣钱。

发良家的麦场很小。

收入微薄。

开学交学费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学费交不起了。或者说,交完之后生活开支就艰巨了。

只好选择辍学。

老师登门劝说,未果。这是钱才能解决的事。

忙完农忙的时候,兄妹拿着行李跟着亲戚出去打工。

一出去就是七八年。

期间艳梅回家和村后一个小伙子相亲,结婚并生子。本来艳梅长得就不错,品行也端正,这小伙家境也挺好。生完孩子就做了家庭主妇。见过几次,面色红润多了,对怀里的孩子也一脸宠溺。

他的哥哥后来也回到了村子里,和人一起做起了营生,再次见到的时候,皮肤黝黑,也见不到小时候那种感觉。

人总会将事情夸大其词,好在别人面前讲得时候显得自己知道很多。

关于发良的死,别人是这样给我讲述的:

“你不知道啊,死的时候医院检查一看,脑子里全成水了,说是喝酒喝的,你说才四十多岁,多可惜···”

他们再后面讲得无非就是一些风凉话,反正事情也不是发生在自己头上,越大越好,看着就行。鲁迅笔下的看客是不会消失的。

就是发良死了。

我是希望不要他到九泉之下,到酒泉之下,就不要一直醒来。

他的老母亲,起先是丧偶,然后大儿子因病去世,这又白发送走黑发,唯一的小儿子也没了。

屋后的口琴声也没了。

这对于一个老人来是摧残,随之而来的是猜疑。

儿子没有了,儿媳当家。

婆媳关系永远解决不好,而且越闹越僵。

她担心自己死后没有人会上心置办一个像样的棺材,入土不安。

大致是十年前,在左邻右舍得纷纷议论中,一口她自己买的棺材运进了那间小屋,阴暗的小屋更加阴暗,拥挤。

后来慢慢经济好了,低保政策也实施了,那间小屋通上电,装上了灯。

屋内依旧黑暗,尤其那一口黑乎乎的棺材,就在那里面躺着,也不知观音前的香烛续上了没。

我是不会再去看了,躲得远远的。

村子里的人也都对那里敬而远之。

发良的母亲现在依然还健在,她在村子里溜达的时候,人和她说话也不是那么热情甚至可说是冷漠。待她一走,村民就会看着她的背后议论纷纷。

她也是喝酒的。

散白当初于发良,棺材当今于她。

老酒是醇。

会与老酒,会与老友,会与夫,会与儿。

她在等这一天,不急不慌。

这是怎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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