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梦之沼,徘徊之物

灵感从何而来,答案大概很复杂,主要是刚复习乙一老师的作品,因此还沉浸其中吧。所以就笼统地向那些灵感源致敬了。

——鞠躬。

※※※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或者说,我的记性好像很差,也有可能本来就很差吧?我记不太清楚。

我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置身于这样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甚至很不明白自己是谁。不过还依稀记得“我是谁”这样的疑问原本好像既充满哲思,又带有些玩笑色彩的可爱,但是显然,我目前并不身处于这样的情景,所以这个问题是非常认真的。

我,是,谁?

好像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也并不是非常热衷于思考这个奇妙的问题。

唯一让我比较在意的事情,是我的右手握着一条手臂。我好像一直拿着这条手臂,至于我为什么拿着它,却又已经不记得了。

我重新低下头,认真地去看它。

手臂在手肘之上被截断,呈现出一种流尽了血液的苍白。断面上积垢着黑色的血液,应该已经干涸了很久,铁锈般的粉末时不时掉落下来;手臂末端附有的指关节自然地垂落着,但是已经永远凝固在这个姿势中。它是货真价实的一条手臂,手指所接触的皮肤和肌肉还有些许僵硬的柔软。

我想,这是我的手,不然我为什么要拿着它呢。

除了自己的这条手臂之外,我身无一物。模糊地记得先前手里还有一把红色的大剪刀,大概是园艺的剪刀一类的东西吧,但是我好像把它扔掉了,因为觉得太重。

不过我怎么会把这样的刀具扔掉啊,明明在求生中的必要物品就是利器。这么一说,我又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类似于饥饿和口渴的感觉,就像是超越了饥渴的临界值后迎来的麻木,又或许原本就还没至于如此,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完全不记得了嘛。总之既然这样,求生工具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至于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黑暗的,是黑夜那种混乱不堪的紫色。但是事物并不受到黑暗的束缚,非常清晰地呈现着自己的外观,比如我手中的这条胳膊。皮肤因为是没有生命力的白色,所以好似从里面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空气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没有流动。

脚下有没过脚踝的液体,在黑暗里是不透明的质地,无法探知地下,只有很多烧焦般黑色的树木从黑色而透明的水中穿刺而出。

视野里充斥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灰白的雾气里包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巨大得像房屋似的布娃娃,可以托在掌上的钢琴,拦住去路的门扉般的书本,摇篮大小的茶杯,微型的钢笔,像鲸鱼那样壮观的游戏机,也有体形正常的吉他和CD;或崭新或陈旧,或在水面上永不停歇地沉浮,或浸泡在凝固静止的水中轻微摇摆。有些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但并没有想过去触碰一下的欲望。

随着我前行的脚步,水面被剥开一道道涟漪。

说起来,我究竟为什么在这样行走?是为了去什么地方?还是在找什么物品?

可能根本没有目的也说不定不是吗?

就只有我一个存在,握着一条手臂的我,在这个空间里满无目的地踟躇前行。

我大概是个幽灵那样的东西吧,提着一条手臂,在怪诞的空间里游走着。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不禁开始瞎想起来。但是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要说有什么记忆的话,好像记得自己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值得骄傲的友谊或者特长,应该也不是特别不合群。

这应该是关于学校的印象吧?如此想来,我应该是个高中生,对了,身上还穿着制服里面的白色衬衫。

面前有一把体型偏大的玩具摇椅,明明是精巧的设计,可惜就比例而言放大后失却了那种可爱的视觉感。不过这样对我而言,坐上去高度恰好。

也不是说疲惫,而是觉得想要、应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于是我就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周遭一片死亡般的寂静,只有摇椅摇摆的嘎吱作响和水花轻微的扑打声。被带动而起的水波,一圈圈铺展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中。

唔……奇怪,身处于这样了无生气的奇异环境,我竟然不觉得恐惧和寂寞,我原本是一个有些胆小的人才对。大概是因为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吧,虽然这应该是我自己的手臂。

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个哥哥的,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是个很温柔很耐心的人。

——原来是有家庭的啊。我这样想。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翻阅别人的记忆一样,从空白的本子里,一张张映洗着胶片。

记得哥哥从刚学会识字起就开始给我读故事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片段在印象倒是很清晰——开着一盏暖色调的台灯,凑在一起翻动着厚厚的精装童话,我看图,他读字;父母似乎不在家,所以那个时候,我觉得身边的哥哥就是世界上令人心安的一切事物。

回忆着这样的事情,我慢慢睡着了。

不仅沉入睡眠,还做了梦。

梦里的我对着哥哥在说话,哥哥并不是我所回忆出的小男孩模样,所以脸是模糊的,但我知道那是哥哥。

“爸妈走之前说,让我们整理庭院里的那些红枫漆树。”我对哥哥说。

他用冷淡的声音回答,坐在玄关处,弯下腰系鞋带,“我和苒子约了看电影,马上就走,你算是代我去打理院子好了。”

——苒子,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吧?她大概是哥哥女朋友。

“可是我讨厌园艺……”我好像还想挽留他。

“我出去了。”

——这个人真的是哥哥吗?怎么想都觉得和我记忆中的哥哥不同,又或许这才是哥哥的原貌?虽然清楚人是会改变的,但是懦弱而依赖他的我却十分难以理解这些变化。

——这不应该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电影、去游乐园的哥哥吗?那个苒子究竟是谁啊?为什么哥哥会这样?

充满着这样的感情,梦境陷入一片无尽的暗色。

我醒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充满雾气和奇怪事物的世界。

好像做了一个让人不舒服的梦,但我记不清楚梦的内容。笼罩在梦里的感觉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凄惨的质疑。

带着这样若有若无的残梦,我握住入眠时放在腿上的手臂,重新站起来。

摇椅因为重量的改变,又发出了“嘎吱”的一声,水纹像是随着声音一样缓缓扩散。我感到疑惑,水和声音真的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会传递到自己的感知中?

我随意地继续往前走,原本因为坐在摇椅上而离开水面的裤脚现在又被浸湿了。

景物毫无变化,一个个物体仿佛从雾里生长出来一样,慢慢地出现在周围。

我看到一只兔子玩偶坐在课桌上对着我微笑,它穿着一件被洗得发白的牛仔布外套,透明的玻璃眼珠表面有些许划痕。它看起来很陈旧,毛发已经褪色发硬,它肯定是某个孩子玩具,而且被保存到了那个孩子长大的时候。

兔子所坐的桌子似乎浮在水面上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至于为什么长脚课桌可以漂浮在浅浅的水层中,我不打算思索,自顾自走着。

前行的脚步激起的水流打破了凝固的空间,使得桌子变得更加倾斜,兔子玩偶因此而失衡滑落到了水里。桌子随之大幅地前后摆动了几下后,恢复了平静。

原本被压在布偶下面的几张纸也漂到水面上,被水波推到我的前方。

我稍微弯下腰去看。

这是一张手绘的生日贺卡,写着拼写错误的“生日快乐”的英文。画着一个卡通兔头,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永远陪着你,永远在一起。这应该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做的贺卡吧,那句话大概是从哪里抄写来的。

——七月十三日。这个日期倒是感觉很熟悉,但好像并不是我的生日,所以或许是某个认识的人的生日。

纸被水湿润,不知不觉沉入了漆黑的水下。

我于是重新直起身,握着手臂,无意义地继续前行。

天色依然是深色,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手中的胳膊也还是带着柔软的触感,不温暖也不寒冷,泛着石膏塑像般白色的微光。

我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模糊,我的记性真的太差了,所以完全无法确认周围浮现的事物是否已经看见过一次,所以我甚至有可能一直在一个地方绕圈。而且同样的几个问题也可能被反复思考了好几遍,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总之现在我非常放松,除了行走之外没有别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也不会让我紧张不安。

没有别人的视线,没有被排斥的担忧,没有期望和失望,只有我和手臂是切实的存在。

我什么都不拥有,但是感到满足。

这里是天堂吗?天堂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所以这里大概是属于我的地狱吧。

我淡漠而愉快地胡思乱想着。

就在我沉浸在无声的话语中时,我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栋房子的轮廓。它在雾气中渐渐扩大,以一种正常到非正常的状态,出现在视野中。房子边上有裸露的地面,它和自己的领地出现在水层中央,好似孤岛般沉寂。

它看起来太正常了,在我看来那就像玩具房子被放大了一样,有些滑稽而不真实。

像3D胶片,像黑白的动态图片,是虚假的,但又有着随时会发出人声响动的实感。

我终于意识到,这是我的家。

我朝着它走过去,脚步脱离水面,踩在了土地上。这里不存在着那条装修时父亲选择的石板路,我站在绵软的黑色沙质上,没有留下脚印。

我走到关闭的门前,准备打开它。

因为拿着手臂,所以我下意识地把另一只手放在门把上。

“咔”,门没有上锁。

随之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条手臂——并不是我的。

我原本一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手臂,但是我既然一手握着它,一手打开了门,那么这就绝对不是我的手了,毕竟我记得自己是只有两条手臂的正常人呀。

这条手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门上,轻轻把它打开。

我握紧门把手,站立在房间与外界的分界线上,看向屋子的内部。

里面有一个人。

里面有一具尸体。

玄关到处都溅满了血,干涸成黑色的颜料,倾倒在地板和墙壁上。

那具尸体的脸和我很像,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哥哥,或者说,这是我哥哥的尸体,这是死去的哥哥,这是不拥有哥哥意志的哥哥的全部,这是被残留的哥哥存在。

哥哥,已经,死了。

这是他的尸体,致命伤口在他的颈部,并没有被砍断,但是可以看到两侧划开的伤口中间露出的颈椎骨。大概不需要几分钟、甚至不需要几秒,就可以因为动脉血液的流逝而陷入永眠了。

而且哥哥少了一条手臂,我察觉到手中握着的这条手臂是属于哥哥的。

我走进房子,把手臂放在他的身边,然后绕过哥哥的尸体走到屋内。

我看着这个家。

这里让我觉得熟悉,但是同时无比陌生,只有在目光接触到那些地方的时候才会产生“对,这里是这样的”,诸如此类的想法。况且在我那无序的记忆里,家里完全不是这种蒙了灰似的颜色,应该是暖色调主打的才对,虽然没有养宠物,但摆了很多小盆栽,可我所看到的那些盆栽也像塑料模型一样凝滞在原位。

是谁杀了哥哥,我觉得这个问题原本应该需要第一时间考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觉得没什么所谓。啊,我当然知道我需要知道是谁杀了哥哥才行。

——犯人会在这栋房子里吗?

这么想着,我把所有房间的门打开来看了一次。

父母的房间,卫生间,储物室,和这个世界的别处一样,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犯人不在这里。

我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

我推开第一扇门,发现那是我自己的房间。不怎么整洁,制服外套扔在地上。笔记本电脑和耳机乱糟糟地放在床头,书桌上摊着很多功课。虽然站在门口看不到上面的内容,但我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写出几个字,如果写了也一定全是错误,那时候我的心情好像很糟糕。

我不喜欢贴海报,所以墙壁在这片长方体的空间里干净地有些突兀。我很讨厌把有人物图案的海报贴在墙壁上,感觉就像被陌生人注视着一样,会让我十分紧张焦虑。

就像很多人小时候会认为有鬼怪在暗处蛰伏着,我大概是在长大后将这种情绪转移到了别人的视线里。家人和朋友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还是会忍不住疑神疑鬼。可能是因为我很笨拙,总是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很多时候甚至根本猜不出那些表情的意思。结果就经常会坐立不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被迫害妄想症的症状吧?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隔壁是哥哥的房间。

哥哥的房间收拾得比我要整洁,衣服和被褥叠好放在一边,墙壁上贴着他喜欢的乐队的海报,CD整齐地摆放在书架顶层。哥哥喜欢的好像是一个叫做“skew space”的组合,记得有十来个成员,音乐风格跨度很大。我并不是很欣赏。

相比我而言,哥哥是个开朗阳光的青年,参加社团活动很积极,有许多朋友。而我则很普通的人,多半还会给人留下阴郁的印象。我加入文学社也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兴趣,而是我在高一时,还在同校就读高三的哥哥帮我决定的。为了不让哥哥担心,我好像也有认真地写过几篇文章。

——明明记性很差,这些却记得呢。

我继续打开其他的门,依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想想也是,杀人犯应该不至于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大概是去外面了,于是我打算离开家去看看,但同时,我却也认为外面不可能会有除了我之外的生物存在,别提是什么人了。

这个空间里只应该有我一个人才对,哥哥的存在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不过那样的哥哥并不能算是“人类”了。

我重新来到一楼,哥哥仍然僵硬地躺倒在玄关处,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血滩准备离开。

我想了想,又把哥哥被截断的那条手臂拿了起来。因为我的记性似乎很不好,如果不拿点什么的话,我恐怕会忘记出门的目的。

而且如果手上没有拿着什么,我一定会害怕的。

至于哥哥,他那双再也无法闭合的眼睛凝望着站在门口的我,双目是浑浊的,僵硬而永恒停滞。哥哥变成这样让我忽然涌起了一种深刻的怜爱。这种情感莫名的熟悉,似曾相识。

我关上了那扇门,我想锁住他死去的目光。

门外仍然是光明的永夜。

薄而无味的雾气,梦境般的黑紫色,水,枯死的树木,一个个隐藏在沉寂中的没有生命的轮廓。

我迈起步伐,跨入水中,用前行的脚步剥开水的纹路。我握着哥哥的手,在地狱间穿行。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走下去。

失却目的,没有方向。

——我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或者说,我的记性好像很差,也有可能本来就很差吧?我记不太清楚。

关于我是谁,我究竟在那里,我为什么这样行走?……是为了去什么地方?还是在找什么物品?

好像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也不是非常热衷于思考这些。

唯一让我比较在意的事情,是我的右手握着一条手臂。我好像一直拿着这条手臂,至于我为什么拿着它,却又已经不记得了。

除了自己的这条手臂之外,我身无一物。模糊地记得先前手里还有一把红色的大剪刀,大概是园艺的剪刀一类的东西吧,但是我好像把它扔掉了……

不过我怎么会把这样的刀具扔掉啊,明明在求生中的必要物品就是利器。这么一说,我又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类似于饥饿和口渴的感觉,身体感受几乎不存在,总之既然这样,求生工具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至于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黑暗的,是黑夜那种混乱不堪的紫色。但是事物并不受到黑暗的束缚,非常清晰地呈现着自己的外观。

空气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没有流动。

脚下有没过脚踝的液体,在黑暗里是不透明的质地,无法探知地下,只有很多烧焦般黑色的树木从黑色而透明的水中穿刺而出。

视野里充斥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灰白的雾气里包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巨大得像房屋似的布娃娃,可以托在掌上的钢琴,拦住去路的门扉般的书本,摇篮大小的茶杯,微型的钢笔,像鲸鱼那样壮观的游戏机,也有体型正常的吉他和CD;或崭新或陈旧,或在水面上永不停歇地沉浮,或浸泡在凝固静止的水中轻微摇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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