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博 人 生(小说)

这一年的冬天很温暖。尽管差不多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但往年此时的那种刺人骨髓的北风和铺天盖地的大雪等等晦暗的冬日景象,仿佛统统被遗忘在遥远遥远的北方。暖洋洋的太阳,就象一个忠于职守的值班警察,一天一天按部就班严谨地履行它神圣的自东至西的巡逻职责,给这个冬令时节的世界带来了一片无尽的温暖,使仍然沉浸在秋季粮食大丰收的喜悦之中的村民们更加喜气洋洋。

大清早,勤劳的村民们就在村里忙乎开了。他们大声地吆喝着,把一筐一筐的大白菜’,青萝卜,红薯等农副产品从自家屋里搬出来,准备运到不远的集市上去出售。这个小村的人很勤劳,这个小村的土地也很肥沃,所以这个小村里的生活总的来说过的比较殷实。随着社会的进步,商品经济观念逐步的深入人心,村民们已不再只满足于那种‘腌菜稀饭栗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封闭的小农意识生活了。他们要在年前这段农闲季节里,利用自己土地上的出产,公平合理地在市场上做一笔生意,理直气壮地使自己的腰包儿更加充实生活更加甜美。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冬日早晨。大自然以它无以穷尽的活力昭示给人们一派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景象于这冬日的早晨。那轮红艳艳的太阳刚刚跃然于东边白雾缭绕的佛山寨顶时,整个小村便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黄色的朝晖中。此时,成群的山羊咩咩叫着从羊圈里放出来;气宇轩昂的大水牛迈着四平八稳的绅士步从牛栏走向阳光下的草料场;而眼疾嘴快的鸡们早已在草料场将它们的食囊装得鼓嘟嘟,一只浪漫的公鸡竟叭地一下出奇不意地将一只母鸡按在草蓬中作春天的游戏;几只黑色的八哥打着呼哨箭一样飞向长满麦苗与杂交油菜的绿油油的田野;弯弯的山道上,赶集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往集市上走去,姑娘们鲜艳的羽绒服远远望去象一团团红色和黄色的火球。

这样的早晨,确实应该与死亡无缘。正因为如此,当一个挎着竹篮准备去赶集的中年妇女想找一个赶集的伴儿而随意对着一个半掩着院门的院落喊了一声的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死亡的阴影正网一样紧紧笼罩着身后这家半掩着门的陈旧的院落。

这家院落座落在村子的道路边儿上。土坯结构的院墙,粉刷了一层白色的石灰水,由于年代久远历遭风雨的剥蚀,上面满是被晒成了灰色的斑斑驳驳的苔印,使它和周围那些红砖青瓦的院落比起来,显得很不协调。

小蓉一家三口儿,就住在院落东头的房子里。这是一个刚刚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的小家庭,人员结构非常简单:小两口儿和一个孩子。院子另一头的大家庭里,三个未成家的小叔子都到外地卖力气挣钱去了,老公公落实政策后到街上的市管会上了班,一个小姑子还在学校读书,只有老婆婆长年驻守在家。五间屋的一个大院子,事实上只有四个人进出其间,那种冷落与空寂的气氛,在一年四季当中,总是有大部分时间在这院落似云烟氤氲。

那中年妇女的喊叫声从半敞开的院门传进来的时候,小蓉正倒在自家床上咬着被角无声地恸哭。对于那声喊叫,她漠然得就象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名字一样无动于衷。她已深深地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去了。

清晨的光明还没有完全从小小的窗户中透进来,屋内仍然沉浸在一片阴沉沉的黑暗中。三十瓦灯泡散发的暗淡的灯光,不仅驱散不了屋里的黑暗,反而给屋里增添了一层浓浓的悲惨气氛。从大立柜上打碎的穿衣镜的玻璃碎片,雪片般地洒满一地。水缸打破了,流出的水淌得屋里就象刚刚经过一次洪水泛滥。煮饭的锅砸了,土坯灶也推倒了。屋里仅有的几件家什,都被砸得烂七八糟。那情景,就象刚刚遭受过一场战争的洗劫,令人惨不忍睹。

这一切,都是小蓉的丈夫大为一手干的。

那时候,他就象一个幽灵飘飘忽忽走进屋里,两只熬得通红的眼睛忽闪着冷光。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又输给那个王八蛋了,输了七千多。就象一声晴天霹雳,丈夫的这句话将小蓉一下子击得目瞪口呆。吃了晚饭后,丈夫也没有跟小蓉打一声招呼就出门走了,小蓉当时并没有在意他出去干什么。直到半夜深,丈夫还没有回家,小蓉才意识到他一定是和那几个狐朋狗友赌博去了。可怜的小蓉把孩子丢在床上,一个人在黑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找遍了村里每一户可能的人家,都没有见到丈夫的影子。她只好回到家,提心掉胆地等着厄运的降临。

厄运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随着大为的脚步声降临到这个不幸的女人头上。

七千块钱,对于这个新建立的基础非常薄弱的小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两口子也没出去打工,田地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出产,一年的收入只够家庭紧巴巴地过缺油少盐的苦日子。再说,隔墙邻居的红砖瓦房说盖就盖起来了,自己一家人还窝在这样破旧的土坯房里,能老是这样不死不活地窝囊下去吗?你大为个死东西还哪有闲钱和闲工夫去赌博啊!

“七千多块......呜呜......”小蓉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大为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咕噜噜地罐了下去。之后,他出了一口粗气,把葫芦瓢扔在水缸里,抹了一下流到下巴上的水珠,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小蓉:

“哭丧啊哭?莫惹老子烦!”

一瓢凉水还是没有使他那在赌场狂热起来的头脑冷静下来。

“老天爷呀,这日子可叫人么法过啊?”小蓉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过不下去就滚你娘的蛋!”大为也咆哮如雷。

“什么?你再说一遍!”小蓉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大为面前。

“过不下去就滚你娘的蛋!”大为一字一句地顶上了。

终于听清楚这句话后,小蓉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胸口,就象胸口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呻吟起来。

“孱头!窝囊包!”小蓉猛地一下子冲了起来,纠住大为的衣服。

暴怒的大为一把将小蓉推倒在地,顺手从墙角操起一把笨重的锄头。

“砸吧,孬种,往我头上砸!活够了!”

笨重的锄头带着一股寒风从小蓉耳边掠过,划过一道弧线哐地一声砸在水缸上,把水缸砸得稀烂。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拼命地哭叫着。小蓉从地上爬起来,本能地把孩子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

狂怒的大为继续发泻着野性,抡起锄头将锅,灶,大立柜等家什一古脑儿砸得稀烂,之后扔掉锄头气呼呼地走了。

小蓉的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小蓉象一个木头人样呆坐在床边,眼泪雨一样流着。

这个寒冷的夜晚,就这样随着小蓉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尽头。早晨太阳血红的光芒从窗户透进来的时候,小蓉终于站起来,直直的目光在屋里迟钝地搜寻着什么。她的脚被床头地上的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差一点将她拌倒。她的目光落在那个东西上,那是放在床下的箩筐的绳索。她扯出箩筐,把绳索从箩筐上解下来,然后将绳索系在床上的一根横木上,打了一个结实的死结儿,之后,她又在另一头系了一个活动的圈套。

做完这些后,小蓉非常疲倦地在床上坐了下来。她伸手在孩子的脸上抚摸着,孩子一下子睁开眼,醒了,他可爱地对小蓉咧嘴笑了起来。

小蓉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抱起孩子,解开上衣的几个纽扣,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孩子好象知道这是妈妈给他的最后一顿早餐似的,他拼命地吸着小蓉的奶。

小蓉的眼泪吧哒吧哒地落在孩子的脸上。她一边用手轻轻试着孩子脸上的泪,一边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孩子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对小蓉笑着,还稚气十足地和她呀呀地交流着感情。

小蓉紧紧地闭起双眼,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蓉把孩子放在床的中间坐着,用被子把孩子的四周围了一围。

小蓉用湿毛巾把自己的脸擦了擦,又找把梳子把头发梳理一下。她在孩子的脸上长长地亲了一口之后,牙一咬,毅然决然地踮起脚,把头伸进了绳索的圈套。

小蓉的娘家住在县城东部的大山里,属于典型的大别山深山区。那里民风朴实,人性刚烈,战乱中既出‘响马’又出将军,就是当地人这种性格的必然结果。

小蓉的父母早逝,她是在哥嫂的拉扯下慢慢长大的。童年和少年的那些岁月,在小蓉的记忆中,尽管有不少亲爱的哥嫂慈父慈母般的爱的沐浴,但与同龄的女孩子相比,总是感觉似乎缺少一种什么东西。看到小同伴儿们依偎在父母怀里撒娇的那种幸福情景,小蓉不只一次偷偷地躲在屋里流泪。但小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在哥嫂面前流露过任何不满足的情绪。她知道,在那贫穷的小山村里,哥嫂能让她和比她小不了多少的侄儿侄女们一样上学读书,已是相当的不容易了。所以,小蓉除了在学校努力读书以好成绩报答哥嫂外,在星期天和节假日还帮忙放牛放羊打猪草,甚至下地劳动,以她孱弱的肩头协助哥嫂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转眼间,小蓉初中毕业了。这年秋天,十五岁的小蓉站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作出了重大决择,也许就是这一决择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走向。初中毕业会考,她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县的重点高中。正当哥嫂为她的好成绩而心满意足为她准备上学的东西时,她却偷偷地把入学通知书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任凭哥嫂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就是不同意再继续上学。

说到底,她就是不同意再继续成为哥嫂的负担。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

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民,才是报答哥嫂十多年养育之恩的唯一途径。小蓉就是这样怀着虔诚的报恩之心,分担着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分享着这个家庭的喜怒哀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屋里屋外,田间地头,时刻见到的就是小蓉忙忙碌碌的身影。

在不断收获小麦,花生,板栗,稻谷的这一年,这个家庭又相继收获了叫村里人十分羡慕的两大喜悦:小蓉的侄子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小蓉的侄女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中师。

而小蓉,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小蓉的嫂子没少操心。在小蓉一次次坚决地拒绝了好心人的说媒后,家里人只得依了她:等小蓉的侄女中师毕业参加了工作后再说。

这一等就是三年。

女孩子的青春年华能有几个三年呢?就在小蓉的哥嫂为她的婚事而心急如焚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来到了小蓉的面前。

这一年乡里正在拓宽到县城的公路。在筑路工程队做工的大为,被热心人介绍给小蓉。小蓉什么都没看,只看了看大为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小蓉终于风风光光地从东边的山里嫁了出来,嫁到了这个离哥嫂和侄儿侄女都十分遥远的地方。

婚后的小蓉还算幸福地过了两年快乐日子。尽管婚后不久两人就从大家庭中分了出来,除了两间土坯房和带来的嫁妆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但是小蓉根本就不在乎,她相信只要两人好好干,辛勤的汗水是能换来他们需要的东西,换来他们的幸福生活的。

可是好景不长,小蓉痛苦地发现大为有一个令人不能原谅的毛病,那就是赌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象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瞒着小蓉。直到有一天,赢了几百块钱的大为忽然心血来潮,花了一百多块钱为小蓉买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当小蓉得知这件漂亮的衣服是大为用赌博赢来的钱买的时,小蓉二话没说,当面一剪子把衣服剪成几片,斩钉截铁地说:“我宁愿打赤膊不穿衣,也不愿意你去赌博去赢钱!”

大为一下子被小蓉的气势镇住了。

大为确实禁赌了一段时间。每当雨天或者夜晚,大为长时间呆在家里无牌可打而百无聊赖时,赌场那种气氛那种刺激简直就象虫子一样在他脑子里在他骨头里在他血液里到处爬动,弄得他浑身痒酥酥的。赌场那哗哗啦啦洗牌的声音,赢家自摸时兴奋地在牌桌上拍牌的清脆的啪啪声,有人‘天听’了但就是死也摸不到需要的那张牌而发出的叹息声,这些声音是那样地充满诱惑,就像是小蜜蜂的嗡嗡声一整夜一整夜地在大为的脑海深处嗡嗡叫着。

有时实在忍受不住了,大为就借故跑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他赌友们聚赌的地方跑。可一想起小蓉手握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子,那毫不犹豫剪掉衣服的凶恶神态,大为害怕了。他只好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里跑。

这样发疯似的跑来跑去,大为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跑了多少趟了。

如果就这样跑来跑去地把空闲时间和多余精力消耗掉,平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吃苦时吃苦,该下力的下力,那也不会出事儿。可大为终究还是守不住底线,越过了那雷池一步。

小孩出世后坐满月子,娘儿两就要回娘家吃‘满月饭’,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小蓉娘儿两至少要住个十天半月的。但小蓉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娘家住了七天就匆匆忙忙回家了。

不放心的事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表面看,家里和七天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该干的活都干了,甚至有些不该干的活也干了,但细心的小蓉还是发现了问题: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那藏在箱子底下的两块银元不见了。

终于搞清楚那两块银元是大为拿去当赌资输掉了以后,两口子实实在在地干了一架。小蓉出手一下子将大为脸上抓出四条深深的沟,大为一拳头将小蓉的额上砸出一个大大的血包。当小蓉跑进厨房掂起菜刀冲出来时,大为早已逃得无踪无影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冷战期。觉得有愧于小蓉的大为在这漫长的冷战期间表现特别好,起早贪黑,包揽了屋里屋外的重活轻活,给人一种奋发图强的强烈印象。当他凑着机会厚着脸皮对小蓉作了一番悔过后,小蓉只重重地撂出一句话,足以把地上砸出一个坑:

“再赌,就不过了!”

可是就象俗话说的,野狗怎么能改得了吃屎的习惯呢?

大为在家发疯似的狂砸一通跑出家门后,其实他并没有地方可去,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湾子里乱走一通。湾里的人家早已关门闭户休息了,他转来转去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一种丧家之犬的感受猛地涌上他的心头。

大为深深地后悔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有家不能归的大为就象一只丧家之犬,彻底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徘徊游荡在村中网一样的弄子里。

就这样疯狂地折腾来折腾去,大为终于精疲力尽了,他倒在打谷场的稻草垛里,一钻进暖烘烘的稻草中就呼呼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大为突然惊醒了。睁眼一看自己睡在稻草垛中,一个有家有口的大男人竟然堕落成随地而卧有草能眠的叫花子了,大为从心底憎恨起自己来。

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后悔药卖。大为明白这个道理,说一千道一万统统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要立即采取行动,在最近几天搞一点钱回去,才有可能取得小蓉的谅解。

可是钱可不象冬天地上的树叶你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的,你必须付出心血和劳动去挣。这样想着,大为一下子从草垛中跳了出来。他拍掉粘在头发和衣服上的稻草末子,动身往一个叫泼皮河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据说除了原子弹,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天底下有的,那儿就有卖的。大为准备到那里找朋友借点钱,在集市上买点‘三步倒’,拿到山里去毒狗子和野物。这个活儿大为从前干过,只须把‘三步倒’包在肉包子或其它狗子等动物喜欢吃的食物里,见机投放在合适的地方。狗子等野物一旦吃下它,肯定走不出三步,就七窍出血倒地而死。运气好的话,几天下来,搞个几千块钱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这个目标,大为感到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个目标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以至于当他走过自己的家门口,看到自己家的大门仍然半掩着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有想一下要进屋里去看一看,或者去把大门关上。在这个关键点上,大为鬼使神差似的完完全全疏忽了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

大为是在吃罢午饭的时候回到湾子里来的。

说起来这天办事真是出奇地顺利。一出湾子口,大为就碰到一辆到泼皮河去拉东西的车,半晌午就到泼皮河了。一下车,又碰到一个几年没见的朋友。一番问寒问暖之后,那朋友就拉着他坐进了一家小饭馆。几杯小酒下肚,朋友就对大为目前的难处一目了然。朋友又是一个为朋友不怕两肋插刀的人,当即掏出两百块钱,解决了大为的资金问题。和朋友分手后,大为立即到市场上买了一包‘三步倒’。“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千万别叫小孩挨着,千万别叫小孩挨着啊!”卖货的老板总是忧心忡忡地盯着大为的脸,有气无力地反复告诫大为,就像是他卖出的货总爱惹出什么事儿似的。

本来打算买到‘三步倒’就立即进山的,可不知为什么大为突然改变了主意。冥冥中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二话没说,就赶紧跳上了回家的班车。

刚一进湾子口,大为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异样的敲打木头发出的沉闷声音,从湾子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仿佛敲打在人的心灵深处的什么地方,给人一种强烈的心惊肉跳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袭上大为的心头,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跑去。

终于搞清楚那沉闷的咚咚声是从自家院子里发出来的以后,大为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倒在大门口。院子里,几个木匠师傅正在用斧子砍着木料,一副棺材的半成品非常刺眼地搁在院子中央的木凳上。自家近门的一些妇女们,默默无声地围在临时用门板搭成的案板旁边,忙忙碌碌地赶制寿衣。一个眼尖的妇女,看到大为跌倒在大门口,嘴巴一瘪失声号哭起来。

就象头上突然被人猛击一棍,大为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把大为抬进屋里。他们抬着大为在屋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放下他,只好把他放在床上,并排放在小蓉的尸体旁边。

屋里顿时哭声大作。

大为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他自己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搞到自己床上来睡了多长时间,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摇了摇自己的头,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某一个遥远而又朦胧的梦中。

“儿啊,你可活过来啦!”一直守在一旁的大为的母亲,看到大为终于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禁不住嚎啕大哭。

“小蓉呢?”

“小蓉她撇下我们走啦。”

大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室外走去。

一切都已安排停当。新漆的棺材散发着浓重的油漆味,肃穆地停放在堂屋的右山墙边。称砣,扒锄等一些民间传统的避邪物,非常显眼地摆放在棺材的上面和下面。长明灯忽闪着微弱的光,给昏暗的屋里增加了一层阴森森的气氛。棺材的厚盖沉重地压在棺壁上,还没有完全封死,只等大为醒来后和睡在里边的小蓉见上最后一面。

几个男人一齐吆喝着将棺材盖挪开,大为扑上去把上半个身子仄进棺材里面,一把将小蓉紧紧抱住,将脸紧紧地贴在小蓉的脸上。

封棺的时刻到了。几个男人将大为架起来,架到隔墙的房间里去,免得让他们亲人之间直接面对生死离别而更加伤心欲绝。

封棺时咚咚的钉钉声在一片嗡嗡的哭声中显得特别刺耳,大为双手捂住胸口,就象那长长的铁钉钉进了自己的心里,他痛苦地哼哼着,从胸腔的深处发出沉闷的呻吟。

谁也没有注意到大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大为从自己口袋拿出什么塞进嘴里吞了下去。大为突然从椅子上树起来,快快地跑到父母面前给父母重重地叩了两个响头,又起身快快地往装着小蓉的棺材那儿跑。

人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大为突然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棺材旁边的地上,鲜红的血泛着泡沫从他的嘴和鼻孔里不断流出。他的手无力地伸向小蓉的棺材,人们只听清了一句话:

“把我装进小蓉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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