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不思
今天在整理东西,发现这篇八十年前的文章,仔细读来深受教益。今天看来,传统教育也有好多好东西,从中你会领悟人生!从家国着眼,方明白“因为有仁慈的母亲,才有孝顺的儿女;有孝顺的儿女,才有忠贞优良的国民”。
现我抄录这篇几十年前的小文 - 《我的母亲》,作者傅葆琛。以此献给天下所有爱自己母亲的儿子。
傅葆琛(1893 - 1984) 字毅生 四川成都人 出生在双流华阳傅家坝(现永安镇)我国著名乡村教育家。
我的母亲
— 纪念母亲八旬晋九而作
人人都有母亲,人人都依恋他的母亲,因为天下做母亲的,莫不爱护她的儿女的,也莫不对母亲有特别深厚的爱情。从前有人曾问法皇拿破仑,“人民中谁是最重要的人?”他回答说:“慈母”。“因为有仁慈的母亲,才有孝顺的儿女;有孝顺的儿女,才有忠贞优良的国民”。
我的母亲当然也是世界上慈母之一,或者她比别人的母亲还要仁慈些。她不但仁慈,而且贤明;因为她不但能爱护儿子的身体,使之发育健全,而且能体贴他的心意,成全他的志愿。他不只顾到家庭的希望,而且顾到国家社会的要求。我可以举出几件事实来证明。
当我垂髫之年,许多亲友来与我做媒说亲。其时我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且在封建时代,婚姻大事任凭父母主张。我的父亲有时因情谊的关系,几乎迁就了别人的意见。可是我的母亲主意拿得很定,婉转替我推辞。她坚决地要等我长大,听我自由选择配偶。她为此事不知拒绝了多少媒人,得罪了多少亲友。而且她认为一个人在未能自立自助的时期,不应当先解决婚姻的问题。试想一想,在前清末年,宗法势力仍然蓬勃的社会里,做母亲的竟有这种眼光这种决心,是多么稀罕!多么难得!
我在弱冠投考留美预备学堂(就是后来的清华大学),希望出洋留学的时候,许多亲友以为我的母亲定然舍不得我,定然不许我远离膝下。谁能料及她不但不反对此举,而且非常赞成。她认为少年人应当立志,为国家出力,为社会服务,志向越远大越好。我得到了慈母的同情和赞助,更加努力发奋。记得那年(民国五年)我在清华毕业,考试及格,由政府派送美国留学。放洋之前,我的母亲如何地嘱咐我,勉励我。别离的那一天,她两眼包含泪珠,但强作笑容,怕我伤心留恋。我因母子情深,几乎打销了出洋的念头,不愿抛弃我的慈母。但是我的母亲,催我快走。她说:“光阴似箭,不久我们便可团聚,何必作小儿女丑态。但愿你立定志向,努力求学,不可怠荒;更须洁身自爱,不可堕落”。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而且有这样贤明的母亲,不让孟母岳母媲美于前!她的仁慈,许多母亲可及;她的贤明,许多母亲都不可及。
我的父亲,讳(傅)世炜,号桐徴,是前清翰苑中人,在三秦数任太守,廉介贤明,两袖清风,颂声载道,不愧古之循吏。他的道德、学问、文章都是一般人所钦佩的。我的母亲,她是先外祖父胡公观廷之女,先舅父胡公弼丞之妹,生长世代书香之家,自是名门闺秀,幼读诗书,兼精簿记;于归之后,与我的父亲彼此敬爱,情感最笃。在那时我父出仕,我母负起中馈的责任,料理家政井井有条;侍奉祖母克尽妇职;御下宽厚仆婢爱戴;勤劳俭朴整洁规律;和蔼仁慈乐善好施。她的个性与德行,给予我许多做人作事的楷模和榜样。凡能为贤妻者,必能为良母。我的母亲可算得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在我初进天津南开中学校的时候(前清宣统二年),我的父亲便因政务积劳而与世长辞。家庭经济之艰难,与生计之困窘,几乎使我半途辍学。幸而我的母亲绝不令我荒废学业。她典质衣饰,供我学膳之需;夜则纺织或做针线,伴我读书;又不肯使我过于操劳,妨害軆健;并时时为我预备营养食品。颂古人“三更灯火五更机”之句,此情此景,如身临其境。尚忆我每次入校住读时,我母将我应用衣物,一一准备齐全,破绽之处均亲自缝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睹物思亲,我固未尝一日忘怀。每遇例假,匆速归省,虑我母亲倚门悬望也。
我母生我兄弟二人。我兄长我两岁,自幼喜弄刀剑。清末入陕西陆军小学,升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历任骑兵团旅长等职。我则自幼喜读诗文。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文官,而高曾祖则隶戎行,军功卓著,职晋提协。我兄绳祖之武,我则继父之文。我家固文武并重,时代簪缨,蜀中之望族也。普通为母亲者,多溺爱幼子。我母亲对兄弟,自来平等护育,未尝偏袒。此又一般母亲难能之事。
我在欧美游学,前后共八年之久。适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均加入联军。我也投笔从戎,经短期训练,乘军舰由纽约出发。在敌方飞机潜艇威胁之下,跨海而东,派入英法军营,教导华工,兼任书报编辑。我的母亲因为悬念我,忧急而致双目失明。及我返国,她的两眼只能分辨明暗,已不能视物。这是我百身莫赎之愆。幸我尚知奋勉,博得最高学位;虽未能衣锦还乡,但誓竭所知,为国家效劳,为桑梓服务,以其不负我母抚育鞠劳之恩与谆谆教诲之德。我母虽致瞽疾,每日仍喜摸索做事,铺床拭桌等琐碎工作,她都要亲自动手;因为她是勤劳成习惯的人,自来不愿闲懒。并且她每天必叫人读报上的新闻与她听,因为她素来是一个最关心国家社会问题、最留心世界大势的人。
我的母亲今年已届八旬晋九之高龄,我也达半百之年。回首儿时的事,历历犹在目前,我母虽年及耄耋,体健饭量亦今非昔比;所幸精神依然爽朗。而我则须发日霜,毫无建树,愧对慈训,负疚良深。且我时常在外奔走,晨夕定省,全赖兄嫂,尤使我惭感交集。我母之仁恩难于补报,惟祈天佑我母寿登期颐。
俾得略承菽水,聊尽乌私;并将绳勉工作,努力学术研究与乡邦建设;尚有些成就母心欢悦,我亦无憾。凡我亲谊以及知交,幸垂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