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狗十三》首映,上海的初雪也来凑热闹。风一程雪一程地赶到电影院,还是晚了几分钟。我看到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装在纸箱子里的幼年爱因斯坦——一条可卡犬。张雪迎饰演的李玩显然很喜欢这只可爱的小东西,但一听说是父亲送来的,立刻变了脸色,闹情绪说“我不要这狗。”
最后狗还是被她留下了,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孩子不可能抗拒得了柔软善良的小生命。1980-2000年生人,作为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一代独生子女,成长的过程真的太孤独了,连狗都有同胞兄弟姐妹的陪伴,而我们没有。
父亲没有时间陪李玩,就给她买一条狗。狗丢了,就再买一条。不是原来的那条?怎么会不是,爷爷奶奶爸爸和后妈都说是。为了一条狗,还要闹多久?他们不能理解,李玩要的不是一条狗,而是相依为命的感情。吃同样的饭,抵足而眠的感情。
看预告片的时候被骗了,以为李玩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女,看了电影才发现,她甚至可以被称作一个乖乖女——要是没有爱因斯坦的话。她的内心住着艾薇儿,不过艾薇儿也仅仅存在于她的内心。就像大部分听话的孩子一样,心里是澎湃的,嘴上是不说的。在家里,只有面对与狗相关的问题时,她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其余时候安安静静地扮演一个傀儡。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房门,她才能暂时剪断牵着她的线。吃着泡面思考平行宇宙,楼上传来鸟叫,也是值得留意的、生活中的小惊喜。是不是所有年轻人都思考过平行宇宙的问题?至少是“听话的”那一群。自己无力反抗父权,就把希望寄托于某个平行宇宙,懦弱地寻求一些安慰。
后来救护车把李玩家楼上的住户抬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鸟叫声的源头居然是一个精神病人。他是不是一个长大失败的孩子呢?永远留在了那个自由的平行宇宙里。
很多家庭剧里表现两代人育儿观念冲突的对白总会有这样一句,老人说:“我当年不就是这样养大了你们兄弟姐妹五个!”之类的。很多父母都是这样,认为养大一个孩子和养大一条狗没有很大分别,让孩子吃饱穿暖,接受教育,甚至参加些娱乐活动,家长觉得孩子总该满足了。但是少年人的精神世界,极少得到应有的关注和平等的对待。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豆瓣那个后来被关停的“父母皆祸害”小组,叛逆期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经常跟我分享上面的观点。其实我和她各自的父母都从未对我们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非恶”与“善”之间,仍然存在很大的差距。就譬如我直到现在还把自己不会写小说的遗憾归咎于六年级时我妈对我说的一句:“妈妈不喜欢你这样。”(后来想一想,也有天分的关系……)
直到现在,我与父母的沟通都是无法成功的。我试图向他们解释我的想法,然而他们没有要理解的意愿,只会不停重复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和别人不一样呢?”
少年与成年,是彼此割裂的,在电影的两小时零一分里,李玩带着观众走上单行的独木桥。
影片中李玩跟随父亲参加了两次饭局。第一次,因为天文展即将闭展,李玩几乎是逃出了那个觥筹交错的世界,背景音是异母弟弟背诵的《三字经》——正好在“养不教,父之过”的段落。而第二次,一个叔叔给李玩点了一份红烧狗肉,笑嘻嘻地请她吃。我在电影院看得反胃,摄影机给到父亲、后母、堂姐的脸,他们神色紧张地观察着李玩,却没有人说一句话。我好希望父亲可以说一句,哪怕是托词,比如,“娃娃对狗肉过敏”。但没有。可怕的沉默之后,李玩竟然笑了出来:“谢谢叔叔。”她把狗肉放进了嘴里。
她从此长大了。“这样的事,以后还多着呢。”
歪个楼,第一次饭局上,“文化人”张伯说李玩读的《时间简史》是娃娃才看的书,我简直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向李玩推荐《资治通鉴》了。
即使成年好几年,回想起少年时代承受的来自成人世界的威压,仍然感到颤抖。某一天我夜间做梦,场景是高中的宿舍。那是在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毕业生回校收拾行李准备搬离。整理好东西,不知道写着什么的一张纸掉了出来,大概是不太好的内容。我有点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阿姨,在我的概念里她是个很严厉的人。她对我笑笑:“从今以后我就不管你们了”。醒来以后我松了一口气,也有一点怅然。有些事确实是再也不会有了。我们拿到了成人世界的入场券,终于获得了不被约束的自由。
上大学以后我开始带小朋友的钢琴课,上完课我经常会跟我爸交流学生的进度,他当年每周陪我上课,耳濡目染地学了一些钢琴教育法。我跟他抱怨有些学生不听我的话,问她喜不喜欢弹钢琴,她说喜欢。那喜欢又不好好改正错误的手型和指法,我不明白这个“喜欢”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喜欢。我又说,“我其实是不喜欢弹钢琴的,但是我听话。”我爸就很惊讶:“你不喜欢吗?小时候不是你自己跟你妈说要学钢琴的吗?”
又来了……又是这个老梗……我只能再解释一遍:“我说我想学小提琴,不想学钢琴。”可是大我一岁半的表哥当时住在我们家,他已经开始学钢琴了,我妈就说:“钢琴都买了,你学钢琴吧。”我就只好学了。后来表哥没有坚持下来,他比较“不听话”。
“听话”的我终于当上了老师,上课的过程中,我总会突然发现,自己说的话正是十几年前我的老师对我说过的。有一次上课,小朋友因为总是弹不好,委屈到哭了。我不懂怎么安慰她,就说:“没有关系的,老师不会笑你……”
我小时候也在钢琴老师家哭过,他当时就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我回想一下自己为什么哭,好像并不是害怕被嘲笑,老师从来没有笑过我。小孩子没有那么多顾虑,只是无助,想哭就哭了。我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年纪比我爸还要大的男老师,我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学琴时候的心情。我也想站在孩子的角度,可是,虽然我还记得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的想法,却记不得孩子的思维方式了。二十多岁的我面对哭泣的学生,同样无助,不过我又不能哭,只好说出大人的话。
我觉得,我已经像狗一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