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草木蔬果,常常爱得透彻——入画、成文、制器、熔香、化酒酿。声色味,百般好处。酿酒,在我看来,是与写诗一样风雅的事。酒,是可以顺着缱绻水墨,漫溯到诗心里去的。
凭六月暖风,趁杨梅正好,我头一回急急地酿了酒。
酿酒的兴头是突发的。许是因往常要酿葡萄酒或青梅酒的愿望未遂,而此间手边恰有杨梅。又许是正读到苏轼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窗外偏巧骤起大雨。就是很想亲手酿一坛啊,这般好的事,原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我总是异常珍惜这样的冲动。
当米酒、冰糖与鲜杨梅融为一瓶新酒静置在案时,我的心也才跟着平缓下来,想起了张晓风在《酿酒的理由》里所列的那些绝妙由头——
“酿一坛酒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雏型的上帝——因为手中有一项神迹正在进行。”想啊,宇宙洪荒混沌伊始,经由你的诰命与指引,那瓶中,肃然开启了新旧生命的调和与更迭,延展酝酿着预言式的阔大气象与哲学。不免垂目恍惚,酿酒玩味,竟都带着一丝使命的意味。
其实岂止酿酒,人类一切艺术,不都因满足了凡子成为小小造物主的梦与念,才如此惹人痴迷的么?
“家中有了一坛初酿的酒,岁月都因期待而变得晃漾不安乃至美丽起来。”
期待,本就浪漫如谜。 每分每秒,滋味都在变,最终将落地怎样一番瑰奇?
在谈酒和美的时候,绍兴女儿红是常在的。
女儿红,女儿红,呢喃着,会上瘾。从酒名足以一窥酒文化。桑落,南烛、寒潭香、梨花白,竹叶青……名字都太好,误入辞章深处。只消听,几欲醉。
酒,从女儿出生,酿至出阁,开封待客。一坛女儿红,就是一场深闺养女。
据说, 女儿红酒体丰满,兼具甜、酸、苦、辛、鲜、涩,六味杂陈。一坛女儿红,也就是一场做父母的深沉的心情。
那年新春,雪打花车,我在双亲的远目中出嫁。世上的父母,恐怕都是这样亦快亦痛地,向天地捧出多年的化育酿造罢。
此刻,我看着在旁熟睡的小女儿,心头忽然一热,虽未在后院桂花树下埋酒,但从这个黒睛稚童一坠地,我就为她深埋了一生一世的爱啊!等到多少年后的喜日,捧出笑颜如酒的她时,我又会是什么心情?
“我在酒里看到我自己,如果孔子是待沽的玉,则我便是那待斟的酒,以一生的时间去酝酿自己的浓度,所等待的只是那一刹的倾注。”
是啊,人的一辈子,就是在酿一坛酒。生命诞生,走进自然大化,生命结束,从自然大化里走出,就完成了一生的大酝酿。
我不是好饮之人,也谈不上爱酒。我在乎的,是酿酒的这份感动与触想。平凡的日子,因这一瓶杨梅酒,变得灵动芳醇。有心酿酒的人,想必也会用情去酿生活。
文、图丨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