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跌落在地面,你却仍摆盪半空,让小丑们进场吧。…一个在场内兜圈子,一个却动弹不得,小丑在哪儿?让小丑进场吧。」
〈小丑进场〉(Send in the Clowns)出自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在 1973 年发表的音乐剧《小夜曲》(A Little Night Music)。此曲亮相的时间点是在第二幕近尾声处,纵横舞台多年的女星 Desirée 与昔日情人 Fredrik 旧地重逢,两人聊起过往尽是藕断丝连,而让激情还差一步之遥的,是 Fredrik 与新婚嫩妻 Anne 的承诺。终究 Fredrik 还是自 Desirée 的情事佈局脱身,而被留下的那方则让尴尬、错愕与落寞给淹没灭顶。
让小丑进场吧,不论是空中飞人失手跌落地面、或是该绕场却动弹不得,快让小丑进来把满场的睽睽目光调度开,让落魄趁隙逃离。桑坦在《小夜曲》巧用马戏班小丑来做情绪过渡的障眼,《小丑》挑此曲为亚瑟的第一桩杀人事件引导,绝非单纯看上「小丑」这文眼,而是为整齣戏充斥无法灭火的荒唐、尴尬所暗指的解题法。因此,当这首歌套用在《小丑》上就成了:让笑声扬起吧,不论是亚瑟在公车上原本与孩子逗玩的善意、或是目睹地铁裡金融菁英对同车厢女子轻浮举动的恶意、或是身世大白后与真相对撞的敌意,快让笑声扬起把沸腾的焦虑,合理在无法遏抑的疾病之名下。
亚瑟落得此番处境,终究是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与瓦昆.费尼克斯(Joaquin Phoenix)赋予「小丑」有别过往的人设。没有杰克.尼柯逊(Jack Nicholson)在《蝙蝠侠》(Batman)的高超品味,缺乏希斯.莱杰(Heath Ledger)在《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对人性难题的精湛操弄,上述小丑登上高谭市的犯罪舞台与蝙蝠侠对垒时,皆已经是性格成熟、思路清晰、线条犀利、自我崇拜一切均「完整成形」的反派。反观《小丑》裡的他像团烂泥,从开场就过著稀糊糊的低阶人生,纵使有家庭、工作、社福资源从旁撑出架构,处在核心却依旧溃不成形。社工员谘商时,有句话说得一针见血:「你已经吃了七种药,怎麽会没好?」是的,吃了七种药的亚瑟都像石投大海没有变好,却已经饱受药物副作用不住地抖脚。各种资源在他身上就只是更进逼一步地摧残,让惨绿也不足形容。
究竟多少事件积累在亚瑟身上,才造就出这般残破不堪的人生底蕴?若以心理学「4P 模式」的「前置因子」(predisposing factor)、「诱发因子」(precipitating factor)、「持续因子」(perpetuating factor)和「保护因子」(protecting factor)将亚瑟的经历加以分类,或许能理出端倪。
前几版的小丑善将犯罪佈置得节奏有致,精准到位的环环相扣像极了对强迫症状中「秩序」的满足。相较之下,瓦昆版的小丑就显得被动许多,行事决定皆是对环境霸凌的短促情绪反击,但光是这样也就耗尽了他有限的能力范围。这种不够优雅、聪慧的犯罪模式,缺乏放长线的佈局能力,与问题解决能力(problem solving)不足有相当大的关联。这也是亚瑟童年创伤所累积认知功能损害的后果,这永远挥之不去的「前置因子」,让亚瑟内在孵化的小丑即使成形也不足以企及希斯.莱杰或杰克.尼柯逊版悠游自在的华丽犯罪。
除了早年的脑损伤导致卡在社会结构最底层的宿命之外,与母亲的病态共生则是解释「4P 模式」中「持续因子」、「诱发因子」的关键切入点。
亚瑟的母亲潘妮早早自职场退出,在缺乏其馀资源介入下,亚瑟与电视机成为她仅存与世界连结的出口。对于儿子亚瑟、前老闆汤玛士.韦恩,潘妮採取生理上与经济上弱者的自怜姿态,对其进行榨乾型的情感吸附。因此在潘妮与亚瑟的小天地裡,她唤著不合亚瑟年龄的绰号「快乐 Happy」,非意识地削弱亚瑟心理上的成长,霸佔亚瑟内在强势母亲的地位。当地位得以保全,两人就能共享圈圈内所有的秘密,进行一人振笔上书、一人查看信箱的仪式,进而让亚瑟认同汤玛士终有一日会以拯救者的姿态履行「员工就像自己家人」的承诺。面对强势母亲的共生需求,弱势儿子仅能与现实脱离地作为附属品,为终止这失真的「持续因子」,埋下杀机成为亚瑟选择的出口。
母亲形象覆落的巨大阴影,除强势主导亲子关係外,也彻底影响亚瑟的自我评价。母亲口中的「快乐」是亚瑟脸上摘不下的面具皮相,也是捏造一个理想让两人逃避式投射的屏幕,但现实生活并不会配合演出,因此当亚瑟一次次遭受真实世界无来由的、过份的衝击和霸凌后,其负面情绪就只能被覆盖在「快乐」之名下,养成快乐与愤怒的混合变种。
最触目惊心的一幕,莫过于亚瑟第一次被老闆训斥的过程。那从小丑准备室走到办公室的短短几分钟,亚瑟先是在一个转角瞬间收起用来回应同僚歧视言论的夸张大笑,其面瘫神情在老闆指责恶意不归还广告看板时,狰狞的眼神与强拉上扬的嘴角同步在一张脸显像。此时画外音介入充满暴戾之气的搏击声,诠释亚瑟压抑饱和的心理状态,最后画面才一跃切到他对著暗巷垃圾堆宣洩怒气。不动声色的愠怒绝对比不合时宜的笑,更令人背脊发凉,而每当社会暴力现实与理想自我价值出现对撞,就结成亚瑟离整合更远的「诱发因子」。
至于亚瑟的本质是什麽,是小丑(clown)还是单口相声台上说笑的人(joker),或两者皆不是?在桑坦〈小丑进场〉一曲中的「小丑」其实有著兼指「傻瓜」(fool)的负面意味,若从亚瑟的身世来看,童年留下的创伤与母亲张罗的妄想系统,注定他的喜剧人生得从最低阶吃力地往上爬。相较街口无人闻问的人肉宣传看板,单口相声舞台是对待说笑更为之慎重的殿堂,他在台下观摩、在萤幕前幻想,莫瑞.法兰克林秀成为滋养他精神的另一个父亲形象,而在这精神父亲面前,亚瑟期待被视为一名正规的表演者,新生的「Joker」就此取代了亚瑟的后半人生。
但「小丑」或「单口相声」都很可能不完全是让他真正自在的本质,那是他者赋予的期待被内化的结果。想想亚瑟独自一人、甚或是第一次犯案后,能让他陶醉、隐匿的,不是说笑而是舞蹈。「我是一名舞者」亚瑟第一次在镜子前延展肢体时,是这麽对自己说的。当刚从枪杀三名金融菁英的激情脱身后,也是舞蹈承接住他过度激昂的身体。所以,瓦昆在塑造亚瑟这角色时,添加了女伶般的阴性神情作为一种催眠,催眠下亚瑟能借用其自信去睥睨这个世界。就像在受邀莫瑞.法兰克林秀却被主持人拿来嘲笑,那一刻从主持人角度看向亚瑟的镜头,亚瑟四十五度角迴转过来的侧脸与肩、与眼神,都居住著一代风华的傲人气质。
没了内在父亲、母亲之后,亚瑟成长为完整个体,他才不再望著巨大阶梯吃力地往上爬,取而代之的是一阶阶以小丑个人化的肢体自信往底层逼近,像是《红楼金粉》(Sunset Boulevard)中诺玛被逮捕时,从楼梯顶端一阶顺著一阶踩下的巨大气场。小丑就此成为底层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