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迎春：池塘一夜秋风冷……
文｜筠心
二小姐贾迎春位列《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正册，书中却找不到特别出彩的辞藻，来赞誉她。在继母邢夫人看来，迎春心活面软，行事作为不及探春一半；而在下人兴儿嘴里，迎春的浑名是二木头，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她平庸无奇，淹没于众钗的光环里，虽有三次上回目，只得了个“懦小姐”的差评。
甚至迎春的判词、曲子，不过述其误嫁中山狼，“一载赴黄梁”的悲惨命运。至于品貌、性情，一概略过不提。钗黛湘，她自然是及不上，可就算落在又副册的晴雯和袭人，她俩的判词，一个“风流灵巧”，一个“温柔和顺”，都有美誉。身为公府千金的迎春，难道连丫鬟都不如？一无是处若此？
真是这样，曹公就不会在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前夕，借着宝玉之口吟出一歌：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是一支咏叹迎春的歌，是宝玉在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后，又一深情之作。徘徊于人去楼空的紫菱洲，睹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在秋风中摇摇欲落，想到迎春住时的热闹，宝玉触景生情……这难舍的“红玉影”是荷花菱花，更是他那个老实平和的二姐姐迎春。能让曹公大动笔墨，投入真情的女子，又怎可能没有闪光点呢！
01
贾府的四位小姐——元、迎、探、惜四春，谐音原应叹息。这也是《红楼梦》的总调，既之于四春，亦为书中所有不幸遭遇的女子。至于曹公给出的同情多少，笔者以为，宝玉的四位姐妹中，以迎春最受怜惜。
虽然曹公没有给她惊为天人的容貌，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她眼中的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然而，“可亲”二字，倒也难得。话说，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几个不摆谱，拿个架子的？
不必说娇养太过的夏金桂，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否则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即便灵心慧性的黛玉，也曾颇不厚道地奚落刘姥姥为“母蝗虫”；探春更是在“教育”亲妈赵姨娘时，将小丫头们比作“猫儿狗儿”。
说到才艺，贾府四钗的大丫鬟，以琴棋书画命名，兼暗合四艺。进了宫的元春是否善琴未知，但探春房中，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插得如树林一般，可知主人善书无疑。而惜春善画则显而易见，因为贾母命她画大观园。如此推算，想来迎春必善棋。
周瑞家的送宫花，迎春与探春正在窗下下棋；宝玉的“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更是明证。通常善棋者胸中必有丘壑，运筹帷幄，善于调停计谋。可这实在不像迎春为人，莫非是反衬，指其如棋子般遭人摆布的命运？
除此，迎春别无长物。元春省亲命诸姊妹题一匾一诗，数她与惜春作得最牵强。后来元春送出灯谜，独她与贾环没猜着。但迎春的好处是，她并不介意，且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第三十七回探春提议成立海棠诗社，李纨让迎春、惜春也起个别号。她却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真够大气，亦真够真，贵在有自知之明。数百年来，那些假充斯文者阅此句，是否汗颜？
02
不会作诗的迎春担任副社长，负责限韵。她是以最公道的方式——拈阄，来完成使命。然而，命运待迎春却不公道。迎春与探春一样为庶出，不同的是迎春幼年失母。继母邢夫人是个只顾自个的主儿，除一味地惧怕贾赦外，眼里只有钱。以凤姐之精明能干，八面玲珑，尚且要看其脸色，受其怨气。木木的迎春又岂能讨好得了她呢！
至于父亲贾赦，年纪一大把，却好色贪淫，连贾母的得力大丫鬟鸳鸯都能惦记上。且做事无底线，为几把扇子，听凭贾雨村把石呆子弄得坑家败业，死活不知。因欠孙绍祖五千两银子，便将迎春送入狼窝抵债。摊上这样一肚子私欲的父亲，迎春能得到多少关爱，可想而知。
而贾母跟前，身为亲孙女的她，所受到的疼爱与重视，莫说赶不上宝玉、黛玉，就连外八路的宝琴都不如。乳母聚赌获罪，邢夫人那通教训迎春，兼发私恨的话，至少有一句是确切的：“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观凤姐的光景，待黛玉之亲热远超迎春。
这便是迎春的处境：祖母的宠爱，她无；父母的慈爱，她缺；兄嫂的友爱，她乏。瞧着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实际却是个被忽视、被冷落、寂寞孤独的存在。
探春不过因为庶出，便时常痛苦莫名，恨不能托生在王夫人的肚子里。而迎春的境况倍劣，她却从未有一丝一毫怨天尤人，这实属不易。她认真地履行副社长的职责，甘心做绿叶，衬托姊妹们的万紫千红。她得不到关注，却不曾变得如贾环般心胸狭窄，乖戾可憎。她对姐妹不妒不恨，大度大方，可谓真正的大家千金之格。
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迎春太木，不够敏感。真是如此吗？因为木，她就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了吗？第八十回迎春归宁，向王夫人哭诉孙绍祖种种不端，对方劝她认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没了娘，幸而遇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剖心事。可怜她一直将苦楚深埋心底！
03
前七十二回中，迎春只是零碎地出现在众人的眼里或嘴里，仿佛她只是一个陪衬，无足轻重。好不容易迎来的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是其正传，却也被定了性——懦弱。起因是乳母瞅着迎春好性儿，私自将她的首饰拿去当赌本，输了钱。其媳推三阻四不肯赎回金凤，且还威逼着迎春替自己婆婆说情。俩丫鬟气不过，与她吵得不可开交。迎春劝止不住，索性倚床看起《太上感应篇》。
这一幕让隔窗目睹的探春又好气又好笑，请来平儿处治。问迎春的意见，她一副权听天命状，金凤送来就收下，不送来也就不要了。迎春的没决断，连一向不大参与事务的黛玉，也不禁感慨：“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迎春真是懦得可以了！然而，诸位可曾想过贾府的常情？年长侍候过父母辈的奴才，比年青主子还得脸；乳母仗着吃奶之恩，也较别人有些体面。宝玉总不算懦弱之人吧，可是他的乳母李嬷嬷倚势拿包子，喝枫露茶，他不过是借着酒劲在背后发发牢骚，撵茜雪当替罪羊罢了。其裁治手段、结果并未比迎春高明多少。可见，迎春对于乳母的行径，听之任之，以至于置身事外，亦是无可奈何！
迎春的周遭强势者林立，甚至乳母、奶嫂、丫鬟皆非省油的灯。可她在重露繁霜之下，依旧保有一颗向善之心，因为她手中的《太上感应篇》是道教最普通，流传最广的劝善书。或许在这纷扰喧嚣的人世，此即迎春的寄托。
第七十三回末，脂砚斋评：“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迎春处处藏舌，人谓其怯，吾谓其超。探春运符咒，固足役鬼驱神。迎春说因果，更可降狼伏虎。”细思不无道理，只是迎春所遇上的中山狼孙绍祖，非但没被感化，还将其一口吞噬。
这亦是迎春最让人同情之处。她是那个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的柔弱女子；她与人为善，于人无害；她唯一的奢望是过心净日子；她短暂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住在紫菱洲的那几年。所以，当她预感命不久矣，只求能在园子里再住上几天。
04
对姊妹们眠思梦想，对旧屋子记挂在心，如此深情的迎春，怎么能叫“二木头”呢？天赋不能强求，钗黛湘的才华，她望尘莫及；但比较探春、惜春之秉性，她则更有人情味。
探春时时刻刻与命运较劲，弦绷得太紧。虽说她秉公办事，但对生母赵姨娘未必话要说得如此狠，一句哭问：“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了？”得了理，失了情。
再说惜春，又太过冷淡，连尤氏那样好性儿，都骂她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第七十四回抄揀大观园，惜春的大丫鬟入画不过是小错，几句话解释得清，原本可以饶恕。可惜春为了自个体面，竟不顾念入画打小服侍的情分，执意将其撵走。
而迎春的大丫鬟司棋，那是证据确凿的男女私相授受，她被上头命令打点走路时，迎春含泪不舍。平心而论，在当时社会，此事关风化，即便迎春十分说情，赦免的可能性也极微。不信看晴雯，莫须有之罪，却连宝玉亦无能为力。但迎春情到了，她让绣橘转交司棋一个绢包，说主仆一场，留作念想。此亦真情。
是的，迎春不是强者。正如她作的灯谜——算盘，是遭人拨打，没有自主的一生。众人嘴里“没个决断”的她，在生命的终点，却选择不受侮辱，以死抗争。她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不过短短一年，她没有犹豫，毅然决然地悬梁自尽。
这是迎春仅有的，最后的决断，怎能不叹！
结语：笔者年少时喜欢探春多过迎春，春秋渐长，方体会有些懦弱真的是情非得已。迎春值得我们给予更多关注，或者一些掌声。相比强者，弱者应该会更需要吧！事实上，迎春很像芸芸众生——平庸平凡，老实不坏。当我们碌碌无为，当我们处理不了各种关系，当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当我们被强者夺去光芒，当我们遇人不淑，当我们犹豫、胆怯、无奈……我们不正是迎春吗？所以，笔者坚信迎春是有原型的，因为她是那么的真实！
（图片来自清代孙温手绘全本《红楼梦》）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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