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四与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写作。

(一)

杨家沟绿水河冰冻的河面外一颗老柳树旁围了老大一群人,柳树光秃秃的,上面挂的尽是冰坨子,其中还有一个大冰坨子,黑不溜秋的,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颗粗壮的树枝。这鬼天气碰上这事也是倒霉,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那是一个人勒!有人提议把树上吊着的人放下来,但谁也不肯动手,一群人指着柳树下拴着像一个刺猬一样,毛发直竖的类似毛驴的动物叽叽喳喳。有人认出这是杨老四家的毛驴,那树上的人肯定是杨老四无疑了。

村长叼着烟斗,紧了紧身上的军绿大衣,呼出的白气呛得周围的人直咳嗽。这该死的杨老四,混蛋玩意儿,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村子凭先进时候死,摆明了是故意跟自己作对。再说这公家的树,公树私用,怎么也说不过去,这事得有个人来负责,上一次有人在树上晾衣服,赔了多少钱来着?好像是三百块吧,那杨老四这事儿至少得赔个千八百,这事儿没跑。

书记推了推眼镜,擦拭上面的水雾,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一直盯着村长的脸色。有人说要报警,这逢年过节的,快过年的时候死个人,挺膈应人的,要说这老四,有儿有女,有房子,家里还有几亩地,该不会是被人杀了吧?大家伙说说,平日里他都跟谁有过节撒!书记说这事不能报警,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到时候警察一来,先进村集体泡汤,每家的补贴都得完蛋。从现场看,这铁定是自杀了,警察来了也没什么意义,到时候还连累所有人,不如咱们自己处理了,省得再麻烦公家不是?

大家直呼有道理,可这驴要怎么处理?杨老四的二儿子站出来,眼看就要把驴牵走。村长拿着烟斗敲了他的手,一瞪眼,那手又缩了回去。先把公树私用的事解决了再说,你要想牵走驴,先把罚款交了!二儿子心里犯嘀咕,心里核算一头驴的价值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出手。好好的一个案发现场,搞得跟个拍卖会似的,谁要这头驴呢。大家都想要,但是村长的意思让它的价值在心里直落千丈。你眼睛瞪得再大,那也没村长瞪得大。

“啪嗒!”那个黑冰坨子突然掉下来,砸在了冰面上,把河面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就像一个圆规,在冰面上画了无数个规整的圆。该说不说,乍这么一看,还挺有艺术性。画家小井掏出纸笔,将这幅罕见的画面记录下来,直呼这是个好素材,说不定以后这幅画还能卖个好价钱。众人直呼神经病,大冷天的,还是早点回去吧,别冻出个好歹来。

眼见没人再有歹意,村长使了个眼色,书记理所当然地就把驴牵在了手里,充公,既然没人赔钱,那就只能用这头驴来抵罚款了。大家没有异议,村长得意洋洋,嘴里冒出的烟更浓了几分。

这时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从远处跑过来,身上的皮夹克都冒出一股寒风,吹到众人的骨子里。钱他愿意出,这头毛驴是父亲的朋友,也是杨老四最后的念想,只是父亲为什么走到这幅田地,得好好说道说道。杨老四的三儿子风尘仆仆,看不到老二对他直挤眉毛,坚决要一个公道,杨老四为什么会自杀。他红着眼,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

(二)

老三扬着眉毛,训斥躲在媳妇儿后面的老二,那叫一个狠。老二你真是个畜生,父亲的房子和地全都过户给你们了,咋没见落个好,才个把月没回来,俺爹就没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可也没见他真的落泪,泪花子还在打转,就被寒气冻了起来。老三的眼眶里起了霜,像极了马戏团里的小丑,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二媳妇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里人都很清楚,方圆十里,谁不知这个牙尖嘴利的泼妇。论起吵架来,她还真没输过谁。老公被骂,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双手叉着圆滚滚的腰,新买的羽绒服都被压瘪下去几分。老三你个混账东西,良心都给狗叼走了,你拿着你爹偷偷给你的十几万在外面逍遥快活,可苦了我们俩照顾你那好吃懒做的爹,好吃好喝地照顾着,没落一句好,临走了还要给我们留下污名,离家是你爹自己要走的,俺可没赶他,少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是啥样人,大家都清楚。你上次回家,又问你爹要钱。捡破烂的钱都让你给拿走了,我看就是被你给气死的。大家都给评评理嘿,我儿子要是这样,我也不想活了。

老二媳妇儿的嗓门是真大,像个破喇叭似的。把冰面都震得裂开了好几道口子。插在上面的冰坨子刚才好像动了一下,又往下掉了几分。

有人打趣,看看,你们看看,这杨老四都看不下去了。尸骨未寒,尸骨未寒呐!

未寒你个西瓜,都冻成冰坨子了,还未寒,你丫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他们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看戏就看戏,少装模作样。

说话之人老脸一红,隐入人群,围观村民突然哄笑一团,外人看上去,还以为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老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在外面混迹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吵架撒泼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好你个泼妇,就仗着二哥老实,耳根子软,什么都听你的,月前哄着爹爹把房子和地给了你们。我可听邻居说了,自打你阴谋得逞之后,俺爹过得像个人样吗?你们吃好了喝好了,就把剩下的菜水给他吃,亏得他还帮你们种地干农活,回来晚了连个馒头都不给,后来还收起他的棉被衣服,把他扫地出门,一把年纪靠捡垃圾为生,要是你自己的爹妈,你舍得这样对他们吗,啊?简直畜生都不如!呸!不管怎么说,那房子和地,有俺的一份,你们说什么也得给我吐出来一半。

这“拍卖会”还没结束多久,场中的两人你来我往地便上演了一幕二人相声,老三和老二媳妇儿面红耳赤,吵到兴起,已经顾不得颜面,什么话都说出口了,那场面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老三根本就不是为了给他爹讨个公道,最后那句话才是他真实的目的。什么亲爹不亲爹,都不如财产来得实在。

没人劝架,大家都在看戏,乡下人日子过得平静,最好的就是看热闹,这好不容易上演一出好戏,纷纷抱着手看杨老四家的笑话。

天见尤怜,空中突然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插进冰面的冰坨子早已被人遗忘,它就像一块墓碑笔直地立在众人面前,仿佛它本就该在那儿,是的,它就应该在那,在一个被人忽略的地方,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焦点。

就像他生前那样,活得低调。养儿养女,靠着自己那双勤劳的手,把三个孩子拉扯大,那是他给早已去世的妻子临终前的承诺。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老大远嫁他方,老二娶了媳妇守在家里,老三外出创业,常年在外。怎么看,杨老四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说不上过多好的生活,但至少一天三顿的温饱肯定能满足。可村里人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画面,杨老四每天日出而作,到傍晚时分才带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盖的房子里。面对的不是热汤热菜,却是儿媳妇冷嘲热讽的嘴脸。

杨老四是个体面人,知道儿子儿媳妇嫌弃他,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家。更准确的说是老二的家,因为房子已经过户给了孩子,不再是他名下的财产,两手空空,唯有老驴作伴。

杨老四一辈子要强,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他的做人准则便是不要给他人带来麻烦。却没想到,老了老了,倒被自己的孩子当成麻烦!

(三)

天似乎变得更冷了,北方的冬天仿佛永无止境,寒冷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身体,以至于只有不停地扭动身体才可以让体内的温度迸发出来,抵抗这股突如其来的严寒。曾几何时,那个抱着棉被骨廋如材的老人带着绝望的眼神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没有在意,关门的“咯吱”声像是一把把利刃穿透对方的身体,带走仅剩的余温。

都给我闭嘴!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正在激情“表演”中的两人。村长心如明镜,自家的破旧仓房曾短暂地收留过一个落魄的老人,这并非是他的慈悲。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事关全村人的利益,村长不得不作出妥协,杨老四的死活或许无关紧要,但“上面”随时会有人走访,明面上的功夫要做足。更重要的是那头驴,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驴。尽管它看上去病恹恹的,但就是这样一头驴曾经救过一个人的命,一个在战场上受伤的军官!被赐予了罕有的“一等功”。正因如此,杨老四手头上才会有那么多余钱给老三挥霍,每年他都能领到军部的财政补贴。

杨老四的死活没人在乎,但这头驴在众人的眼中却是宝贝疙瘩,行走的“财神爷”。没看到大家都盯着那头像一只“刺猬”样的驴眼神放光吗?

村长的在村子里的威严自不必多说,两人瞬间闭了嘴,只是两只不同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就紧紧地抓住了拴着驴的绳子。书记被挤到了一旁,脸色难看,犹豫着是否要夺回掌控权。

一阵歪风吹过,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吹过冰坨子所在的位置,上方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咕噜噜”掉了下来,在冰面上打着转,然后在河边的位置停了下来。

“欧啊!”那头老驴突然像疯了一样往前冲去,发出一声痛苦地悲鸣,朝着那圆形物体奔袭而去。这突然的动作让抓住绳子的两人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身体正好朝着那个东西的方向齐齐跪了下去。

老驴的脖子上摩擦出血痕,许是昨夜已经流尽了泪水,它的眼中早已干枯,有的只是不断溢出的血液。它奔跑至河边,吐出舌头在那圆形的冰疙瘩上不停地舔舐,可任它再怎么努力,那包裹着头颅的冰块始终无法融化分毫。它干脆就四足跪地趴了下来,用驴肚子将冰疙瘩包裹住,像母鸡孵蛋一样,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将冰块解冻。

这神奇的一幕惊呆了众人,一个畜生尚且如此,站着的活生生的一群人无不动容,纷纷垂下了脑袋,感觉脸上火辣辣地,许是被冷风吹久了,脸颊变得通红。

不等村长发话,人群中自觉走出几个年轻小伙子,小心翼翼地踩在打滑的冰面上,合力将插入冰面的冰坨子抬了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众人静静地看着冰坨子被抬上岸。

“叮铃铃!”这时书记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拿出怀里的老式诺基亚接听电话,嘴里不断发出“嗯”的应答声,脸色从难看变成了喜悦。他挂断电话,走到村长身前,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阵,后者轻轻点头,转头看着上岸的尸体,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就连叼在嘴里的烟斗孔里的火熄灭了都没有察觉。

“入祠堂,厚葬!”村长思索良久,最后发出命令式的宣判!

(四)

数日后,杨家祠堂挂满了白布,宾朋满座,整齐的乐队吹着丧曲。身着道袍的道士嘴里念念有词,跳着奇怪的舞蹈。孝子贤孙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险些晕厥。好一副庄严凄苦,孝顺无比的景象!

隔壁的待客厅内,村长和书记正陪同几位身着灰色便衣的县级领导谈话。领头的那位时不时站在窗外看向祠堂内的场景,听着村长的汇报,时不点头。杨老四为了救革命战斗英雄,“一等功”获得者不小心掉进了冰水里,以血肉之躯将“功驴”成功救了上来,而自己却在冰水里被冻死,壮烈牺牲!此番壮举,足以配上英雄的名号。

领头者脸露敬意,朝着灵堂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对村长大加赞叹,你们村在你的带领下变得更加团结了,不错!这杨老四,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了一头驴白白丢了自己性命,真是驴、主情深呐!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村民的生命安全都是最重要的,这一点要宣传到位,不要有此类事情发生!他说得严厉,但村长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责备的表情,反而有一股淡淡的笑意。

例行走访进行中,正好举办葬礼,村民大多聚集于此,不必一个个去通知。像是走秀一般,每个成年村民都被单独谈话,你来我往,大家神色如常,背好的台词早已烂熟于心。最后的结果,皆大欢喜。杨老四英勇救驴牺牲,杨家村团结一心,和睦相处,儿女子孙孝顺有加。

领头者雷厉风行,他手持“县区优秀先进村集体”证书,在随行记者的相机范围内微笑着亲手把证书交到同样满脸堆笑的村长手中。“咔嚓”,画面定格在他们握手的那一刻。

县领导像一阵风似的,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公务繁忙,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做。所以在村长极力挽留之下仍然坐上来时的车匆匆离开了。只是无人注意到,一个同县领导队伍随行的中年男子并没有离开,而是将村长拉到了一个安静的房间内。后者心领神会,眼神示意书记守在门口。两人秘密交谈。

按理来说,功驴主人去世,军部的补贴便不会再发放。但此人说自己可以从中周旋,有办法可以继续领取补贴,只是!说到这里,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村长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狐狸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默默掏出纸笔,在纸上写下了个“七”。男子笑而不语,微微摇头,接过村长手中的笔将纸上的“七”划掉,写了个“三”。村长脸上笑容一滞,掏出烟斗点上旱烟,猛吸了一大口,心中骂出了声,只是脸上不露声色。重新在纸上写了个“五”。这是他最后的底线。男子见已经达到了心理预期,站起身,两人握手,像是一对多年的好友,相视一笑,露出会心的笑容。

灵堂内悲歌四起,灵堂外喜笑颜开,一项暗地里的交易圆满收场!

画家小井的作品《杨老四与驴》在市里的绘画比赛中拿下了一等奖,伴随着杨老四舍身救驴的故事广为流传。杨家村绿水河随着作品的传播成为了城里人打卡的圣地。村子里纷纷把自家院子改造成农家乐,为游客们提供娱乐场所。

一阵暖风吹过,春回大地,杨家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民的日子仿佛在那个冬天之后都好了起来,家家户户如春笋般立起来新楼。只是无人再记得那个寒冷的夜晚,有一个被逼上绝路的老人默默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只有那头身穿花棉袄,身材肥硕的驴默默离开驴棚,来到后山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山包前,趴下身体,“呜啊,呜啊!”地叫着,历经沧桑的眼中饱含热泪,在一阵村前的欢声笑语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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