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17年的严冬已将过去,在农历丁酉年岁末的这些天,虽然立了春,但寒意还是在油菜花的嫩黄里做着最后的眷恋,似乎并不想走。 没有谁会真的想走。
掐算了一下,从疯哥离开至今日,刚好过去二十一天,依照长辈们的讲究,这算是第三个七,在过去,通常人们是要做足七个七的,请来道士班子,念七。 农历丁酉年的腊月初七,即西元2018年的元月23日,疯哥轰然倒下,倒在他行走了三十余载的天涯路上,地点为中国大陆的最北方区域黑河,那里有老疯子最喜欢的大兴安岭林场,和那条传奇的大江,以及生活在那片辽阔土地上的善良的人们。
一条路,一辆车,一个人,一走三十多年,这是一条不归之路。 这是一次漫长艰辛的征程,只有老疯子自己知道哪里才是尽头,世界是如此的纷繁艳杂,他却是那最特立独行的物种个体!在我们因物欲而变得模糊浑浊的视线中,他又是那样的清冽。狂风吹过的荒野,只比昨天更荒,荆棘之外,全是遥远,一条充满哲思与扣问的探索之路,是仅属于他的竭尽全力的布道之旅。
感谢黑河市驴友海螺的义助,隔着视频,静默着与疯哥远别,那一刻是揪心的。 那一刻是无助的。 那一刻也是自责的。 ' 谢谢海螺。
此刻,时光回到2007年的青藏公路,昆仑山脚,戈壁滩上,一个叫西大滩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疯子哥。远远的,看见路边有一个黑影,起初以为是头牦牛,再走近些的时候,以为是赶路的牧民,到达跟前才看清楚是他,一个拖着木制箱体式板车的行者 ―― 谢建光。
那时的我正在狂热地迷恋着骑行,就是在前面这个弯道过去不远,看见路边休息的谢建光大哥,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协调,孤旷与宁静,包括不远处这座玄武岩般的工厂。
初看疯哥,仿佛就是个拾荒者,却风尘仆仆中透着几许游侠风骨。 “行(兄)弟,坐哈歇会,下去就是格尔木哩,你们单车快哇,我得走两天呢”,疯哥向我打着招呼,随即递来一支香烟。 “大哥,谢谢,我没抽,您这是前往哪儿呀,拖板车徒步西藏,牛啊”,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声爽朗、方言咕叽的带着侠气的汉子。 “那有什嘛(么)牛博(不)牛的?我就是推着小木车行走在天地间,写自己的东西”,疯哥吸着香烟,自得地说。 “大哥都写什么啊?”当时作为疯狂地痴迷户外运动的我,肯定关心自己所想要的有关户外的任何话题。 “我写诗,我写了很多诗,我是个诗人,嘿(还)关注哲学命底(题)”,说着说着疯哥便探身去车箱内取出几叠手稿。
讲真,当时就是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就决定马上离开了,因为语气听上去不舒服,不是由于直白或者自诩,而是在此情此景,觉得此人的思维是否有点点问题,虽然我是那样的喜欢诗歌。匆匆合影,匆匆告别。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我,铁血地追逐着户外,豪情万丈,澎湃激昂,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关乎户外运动的林林总总,什么装备啊,线路啊,极限啊,挑战啊,这老头儿其貌不扬,又不见什么洋气的装备,动不动就写诗,还是告辞为好。 这就是第一次遇见疯哥时的场景,第二次遇见疯哥,是在这次告别的两天以后,在格尔木的大街上,他拉着“房车”,刚进城不久,我和骑友小裴在格尔木修整,准备从敦煌骑行新疆,正在街上找地方吃饭。旅行路上的再次相遇,有种莫名而来的亲切感,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我们彼此相互拥抱,问寒问暖,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 得益于这西北街头的偶遇,让我们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和通讯地址,这是一种缘,后来,这个缘成为我和疯哥相知相识的美好情谊,从那时起,双方不论天涯海角,都保持着时空上的联系,知道对方还在,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的交流中,我们相约,一起穿越大羌塘。
羌塘萦绕于心,曾是那么的挥之不去。那阵,疯哥连续几年邀我去丽江过年,共商穿越大计,我却皆因事务耽搁而未能前行。2008年初冬,我计划着骑行新臧线,和疯哥联系,问他接下来的行程,约摸着能在阿里或新疆的路上能碰见,他却去了内蒙。
新藏线骑了回来,越发对藏北向往,不时在手机上与疯哥交流着感受,记得疯哥当时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新疆西藏真正的风景,是垂直于国道纵深几百公里处。
我告诉他,新藏线我的收获很大,好多地方连国道的模样都不确定,靠车辙靠路基靠电线杆子辩路,还看见了狼,他哈哈大笑,说羌塘什么都不能依靠,什么都可以依靠。其实,那个时候的新藏线确实很美,在玛旁雍措巴嘎草原,有着许许多多的野生动物。
2009年,我正从尼泊尔回来,疯哥也刚好行至川滇的交际,很快我们就相见于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俱乐部的哥们儿们接风洗尘,大家欢聚一堂,开怀畅饮,因重逢而把酒沉醉。疯哥曾到过宜宾数次,每次都住在我的小家里,比枕而眠。他是个没有睡意的人,要么和你大声聊天到清晨,要么通宵达旦地看书,配合无休止的抽烟,并且烟头满地。他嗜书如命,他也嗜烟如命。和他同处一室,需要能力。
2012年5月,带自驾车队进藏,川进青出,在青海湖边上偶遇疯哥。记得当时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与疯哥取得联系,只依稀感觉他此刻应该行走在东北区域,坐在车上,远远看见路边前行的这辆不锈钢板车时,压根就没想到是疯哥,尤其第一眼看到这辆焕然一新的金属材料的板车,插着红旗,首要印象是那种卖麻花油饼的小摊贩,完全没在意,甚至都未减速,便一晃而过了。汽车约莫开出去七、八公里,我坐在车上越发觉得不对劲,空旷的青藏公路上,哪个会来买卖这些个零吃?觉得那小摊车应是疯哥,想到这里,立即掉头。
车行将至,果然是疯哥。那种旅途上的路遇,失之交臂后的重逢,真的是油然而生的百感交集。――“阿宾,这是新家伙,疯哥我嘢了(鸟)枪换大炮嘞”,拥抱过后,疯哥指着他的爱车,说的第一句话。这是我们在路上的第三次相逢,尔后,我也常常期待着更多能在旅行路上与疯哥相遇。
2014年初,疯哥再次来到宜宾,告知我准备四、五月份去行走香港,完成后封车,届时将举行一个盛大的封车仪式,结束一生的行走,然后去涑河开设一家与旅行、诗歌、户外相关的客栈,并邀请我去香港作为他的陪走嘉宾,一并邀请的还有位国际友人,那就是德国的雷克(Christoph Rehage)。后来行走香港一事未能如愿,封车仪式连同那理想中的诗歌客栈,都一一因故作罢。
“谢老师,我们一起徒步欧洲吧” ,这是雷克发出的邀请,老疯子似乎并未怎么刻意准备这件事,也许是在等待一个水到渠成的机缘吧。 说起德国人雷克,疯哥总是很自豪,因为他的这位德国兄弟确实够优秀。雷克曾在高中毕业后,从巴黎徒步回到德国,喜欢影像,不远万里来中国,作为交换生,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学习摄影,后来从北京出发,一路向西,徒步到新疆, 行程4646公里,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去看中国 ,著有《徒步中国》一书。
雷克就是在徒步新疆的路上和疯哥相遇的,并一见如故。
晃晃悠悠,时间又平滑飘过,穿越羌塘一事,终于提上了日程,2015年底,我飞去拉萨,专程与疯哥会面,制定行走计划,他具体负责新制板车、食物补给、燃具炊具等,而我具体落实装备补给、能量安排、线路攻略,并确定了出发时间,2016年4月12.日。分头行动。
最终,我的羌塘之愿未能成行,最终,疯哥在我们既定的时间内,如期出发,只身进了羌塘,后来,因腿患受困,所幸被救,险些涉难。如今这次止步于黑河,同样是腿部病患复发,浮肿虚脱。没想这次的浮肿,却成为祸首。 说到这里,不得不谈一谈另外的一个话题 ―― 关于旅行或户外路上,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是整个行程的立身根本。无论出发与否,我们必须要客观冷静地思考与评估,要有意识,要把它养成习惯。科学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就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也是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负责。当我们勇敢地在前路上对未知领域进行无穷探索时,我们往往很容易忽略来自于我们身体的各种不适与困惑。灾难与死亡,坦然面对和不得不面对,是不同层面的话题,我们必须要学会去重视死亡,才会更好地去发现生命,户外运动,就是要讲究“贪生怕死”,做到科学、理性地去认识它,这是前提。不怕死,更多的是指我们的个体性格、那种格格不入的自我任性所带来的无畏拼劲,而这种无畏的拼劲,恰恰是致命的。我先声明,我个人也非常欣赏这样的自我任性,从古到今,往往是人的这种自我任性才无数次地引领着人类对未知世界进行着无尽的探索与挑战。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案例,包括我自己。说起羌塘,2014年进入的李聪明,2017年进入的刘银川,皆至今杳无音讯,他们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故事,而更是事故。记得2014年8、9月某天,在拉萨风马飞扬客栈,我与聪明哥(李聪明)有过一次长谈,还清楚地记得聪明哥当时对进入羌塘的那种坚定,他说他将准备在10月底从界山达坂进去,自西向东横向穿越,我说10月份进去绝对不行,越往里走越是冬季,气候和环境都会更加恶劣,他郑重告诉我,他去意已定,我感到很无奈,最后我也只能祝福他平安归来。唉,常常我都在想,我何尝又不是那样的举动和状态呢?我曾设想过很多行走在旅行路上的种种死去,消失与否,按雷殿生大哥的说法,户外运动,有些时候是靠运气的。还是那句话,谁都不想真的离开,包括疯哥本人。
其实,我走上户外运动这条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受到雷殿生大哥的影响。记得当时大约是在1999年,我和阿君驾车从泸州至宜宾的路上,遇见了雷大哥,在看到雷大哥第一眼的时候,我顿时热血喷涌,那个时候的我冥冥中有个感觉,就是这辈子将要选择什么。
如果说雷殿生大哥以纯户外的方式带给我榜样的力量,去极度地感受户外运动所传递的挑战自我的信念,那么谢建光大哥带给我的,则是另外一种路途上的感召,那是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思考和对未知世界的求索,扣问之剑直指人性深处。
任性或者不任性,执拗或者不执拗,那都是属于自己的宿命,我们最终需要清醒地认识我们自己,坚守我们自身的命运底线,去找寻那些我们曾经失落的真实。疯哥无疑是这个生物圈最真实的个体代表,更是物种多样性最为有力的别样呈现,独有的个体,独特的行走,独立的人格,独自的人生,每一个切片,都是一束耀眼的光芒,仅此,便已令人肃然起敬。同时,疯哥又是诗意的疯哥,哲学味道的疯哥。
随摘一首疯哥诗行:
亲爱的.
我要带你去远方
不是用我的脚步和旅程
而是用师颗
饱满而热烈的心灵
我妥用心灵带你去远方
不是为了到达
而是为了探寻
一个情怀与思想的运方
一座以美好和幸福搭建的宫殿
随着我的心灵走吧
友谊与爱情
善良与真诚
还有正直与刚強
它们会夹道相迎
我们的路上
开荡鲜花
洒遍阳光
让你的心灵
再不单调
也不寒冷
我们用思索丈量
以智慧记录
让人生的长流
穿越世界的宽广
踏过人间的四方
留下一路赞美与祝福
走吧,亲爱的
我们不是去战斗和争夺
我们是去创造与攀登
那晨光升起的地方
山河与我们的身影重叠
走吧,亲爱的
我们将把往昔关上大门
打开未来的城廓
去找到一个
无尽美好的地方
落日与晚霞之间
在沙漠的两座沙丘之间
…… 我从天上来 住在荒野之中 与大海为伴 吃青草和石头 ……
铿锵的字句,是疯哥缓缓的游吟,这是如斯的歌,也是他一生的自我归宿。处理完这些文字图片,已是除夕,不听爆竹声响,歌声却悠远而来,萦绕于耳,信手抚弹吉他,以此图文,致敬谢建光君。
2018年2月14日于大山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