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宁路的老房子

    天近黄昏,卧室对面酒店楼顶上的四个大字被空气里厚重的霾晕染成了四团惨白的光晕,闪烁着洒进卧室,散在床上。对于一座地处中国西北的城市而言,这种天气算是一种常态。虽然近些年政府采取了很多办法改善城市的大气环境,当然也取得了一些成效。可是,每当初春时节或者秋末冬初,天上的风还是会把灰沉沉的云扣在整座城市的头上,就像现在。

    这是我时隔20年,再次回到这间被称为“家”的屋子里。此刻,它已经被里里外外的修整一新,完全做好了见证我步入婚姻的准备。作为一栋几乎和我同岁的砖混结构建筑,它眼看着身边整肃的省军区司令部大院变成了喧闹的古玩市场;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一间间套房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各式租客折腾的面目全非,然后再被原来的主人整装翻新;它看着眼前越来越萧索的街道被开发商装扮一新,然后重现繁华。它曾在刚建成时,听到过我在夜里的啼哭;也曾看着我因为忘带钥匙而独坐台阶的小小身影。它曾和我一起,默默听着父母在客厅里的大声争吵;也完整的听到了我曾在充满回声的楼道里哼唱出的每一段旋律。它曾迎接过不止一批陌生人的入住,也曾不止一次的让雨水从楼顶的缝隙里渗透进厨房、厕所和客厅。它曾看着我成长,却从未看见我长大;它保留着所有我童年时留给它的印记,却从未要求长大后的我再去看它们一眼。

    它还没有经历过强拆,所以大概还不懂得被迫离开的无奈。

    2017年的秋天,正宁路的房子终于装修完毕。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除了浓厚的甲醛气味,还有如洪流一般涌上心头的童年回忆。

    为了这一刻,我和父亲分头跑遍了兰州市几乎所有的家装市场,只为了找到一个活好不贵的家装工匠。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历经1个多月的搜寻,我和父亲不仅都没能找到价格合适的工匠,反而因为两人想法不同而争吵了几次。就在我们父子俩精疲力尽想要放弃的时候,奶奶家的一个专搞装修的邻居经人介绍,送上了门。

    他们也是一对父子,定西人。父亲大概40岁出头的样子,个头不高,满脸都是岁月流过的痕迹。儿子的年纪和个头虽都和我差不多,但身体却比我精壮许多,而且拥有健康的小麦肤色和透着如波光般清澈的眼眸。第一次的接洽我因为工作没有参与,只是后来从父亲的描述里,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对父子为人的精明,和我爸对他们接近底线的信任。

    我知道我的情商并不算高。可是,在这件事上,我压抑住了自己所有的意见和想法,选择了无条件地顺从。父亲让做什么就做好什么,装修需要什么就配合完成什么。只是在和父亲独处的时候,我会自以为很有技巧的提醒他一下:要注意装修成本问题。

    对于正宁路的这套老屋,我起初的装修意见是只进行必要的修整,能住人就好。我一直觉得在老屋上花费太多就是毫无必要的浪费。我在外地工作,平均一个月回兰州一到两次,而且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马上结婚;即便有时需要和某位异性共处,也是很少在一起过夜的,所以根本不会有太高标准的住宿需求。因此,这套屋子于我而言更像是旅行中途独自休憩的驿站,而且很显然过不了几年它就会被拆掉。可是在我父亲的眼里,这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是他此生留给我的唯一房产,是我成家立业的重要资本。他希望我能在这套屋子里和爱的人步入婚姻,希望我能在我长大的地方养育我的孩子。他要给我的,是他生命理想的延续,是家族血脉的传承,而这套房子就是承载这些的主要载体。

    当然,作为一个标准的中国式父亲,这些话他是永远不会直接告诉我的。而作为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儿子,我也绝不会去主动和他尬聊这些让人肉麻的话题。我俩似乎都不约而同的认为,对于这些事,我们可以做到心照不宣。

    装修过程顺利的出乎我的意料。从开工到硬装部分完成,我只参与了建材样式的挑选,其余的工作基本都是由父亲和工匠完成的。他们修整了漏雨的房顶,疏通了堵塞的下水,打通了厨房和餐厅的墙面,给整屋都铺上了榻榻米一般温馨的实木地板,还在卧室里装了一个超大容量的衣柜...我一边小心的克制着自己对父亲在硬装方面投入成本过高的不满,一边在电商平台上大量筛选符合硬装风格的软装家具,并且提前买下。我觉得我无法心安理得的住进一套自己完全没有付出过心血的屋子里,哪怕那是我父亲留下的老屋子。

    房子装好的那一天,我和父亲一起去验收。听着父亲有点兴奋的给我介绍屋子里的每一处的变化,我的心情却开始由晴转阴。按我的认知,一个男人不管他有没有结婚,如果在30岁来临之时,依然没有在社会上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相对稳定的生活空间的话,那基本上就等于已经开启了失败人生的大门。以后的日子里再想靠自身逆袭,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即便得到彩票的眷顾,那也只是在原本失败的人生底色上照上了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光而已)。而我,今年正好30岁。其实如果完全依靠我自己的能力,在我工作的地方,贷款买套房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需要背负更沉重的生活压力罢了。可是对于买房,我却一直都比较犹豫。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里住的异常舒适;另一方面是我一直都希望能最终回到兰州,不管是安度晚年还是人到中年时最后拼搏一把。在这一点上,我似乎完全继承了父亲多思多虑、过度谨慎的行事风格,不仅不愿承担过多风险,而且无法承受过重压力。

    “爸,剩下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又只是轻描谈写的一句。

    我不能描述父亲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感受。他的微笑里有欣慰,而在那对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我却仿佛看到了更多的失落。

    屋子的软装完全配合硬装风格,简单温馨。

    卧室里,一张1.8米的双人床被放在屋子的正中间,上面铺着色彩淡雅的床上三件套。床头靠墙,一左一右摆着两个低低的床头柜,左边的柜子上放着一盏小巧的床头灯,右边则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檀木盘式香炉和一只深绿色的复古闹钟。屋顶正中央吸着一盏浓郁日式风格的正方形木框顶灯。配色温心的麻布窗帘遮挡着双层推拉窗外各色霓虹的闪耀,和新建古玩市场的终日熙攘。

    门厅的一侧是厨房,一扇香槟金色的落地推拉门,和卫生间的合页门形成呼应。另一侧是半开放式的书房。这是我唯一在硬装修部分主动要求打造的一个兼具休闲和工作的空间,里面一个三开门的书柜里立着我喜欢的各类书籍,旁边的写字台上只躺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房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表着亚克力横框的隶书体手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面是一坐四人的可折叠沙发床。

    客厅,则完全空置。

    我猜父亲大概是不希望这样的。他可能更愿意看到我买齐了所有的家具,然后带着一个温柔典雅的姑娘一起入住。可是,现实里并没有那么一个站在我身边的姑娘,正宁路的老房子也还只是我在人生旅途中的一个温馨驿站。

    其实,父亲并没有在语言上过多的催过我。他就像是正宁路的老房子,默默地守在我长大的地方,看着我离开,等着我回来。这反倒更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内疚和不安。我不知道该如何平衡父亲的期待和自己的内心,我有时甚至会希望他催催我,然后我就能和他大声争吵一番。那样的话,我或许不会这么纠结。可是,父亲绝不会多说什么,就像正宁路的老房子,只是做好了时刻见证我步入婚姻的准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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