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帕维尔第一次在中国北方小城体验过大年,从腊月到正月,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让他终于于惊心动魄中深刻领悟了一把什么叫“爆竹声中一岁除”。
他的第一次遭遇鞭炮,是在长治。
我们从学校出来准备去博源购物,走到东明酒店附近,突然有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从对面巷子里出来,前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开路,后面是威风锣鼓,再后面是一群跟班儿,最后面自然是几个领导模样的人。
帕维尔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站在路边呆如木鸡,直到眼睁睁看着一帮人走远,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问我:
What are they doing?
这些人在干什么?
我说:
Maybe the leaders are going to visite that old or poor people living in difficult.
可能是领导要去访贫问苦,慰问孤老院或困难户。
But why did they make noisy like this?
那为何要制造这些噪音?
Custom.
习俗吧。
我说:
And New Year is coming,it means happiness.
另外,快过年了,图个喜庆。
Custom?Is it legal making noise and danger in China?
习俗?在中国制造噪音和危险是合法的?
他问。
It’s banned in big city,but in small and medium cities like mine,it's not very strict. more small place more people set off firecrackers.
大城市禁止,但像我们这样的中小城市,可能没那么严格。越小的地方放鞭炮的人越多。
Why like this?
那是为什么呢?
Because this is Chinese tradition.
因为,这是中国传统。
于是我尽量用最简单的单词把中国人为何要过”年“的缘由给他讲了一遍,告诉他放鞭炮就是为了吓走这头叫做“年”的猛兽。
帕维尔听了哈哈大乐,原来,“年”是一只狮子王,大老虎,或北极熊呀。他觉得这个故事太不可思议了。
But,It's really too bad. It sounds like a war.
但是,这真是太糟糕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战争。
他皱眉摇头。
待我们回到老家,不出所料,放鞭炮级别骤然飙升。几乎每天,人们都在昼夜不停的鞭炮声中度过。
因为老家的房子是集中供暖,又是地暖,家里热得不行,为预防感冒,老妈习惯开窗透气。
白天,帕维尔只要一听到鞭炮声,就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插上耳机听歌。但还是会有硝烟弥漫的味道从窗缝儿里飘散进来,他就拿一本杂志站在窗前不停地扇来扇去,时而吸吸鼻子,苦着脸向我做些奇怪的表情。
他问我:
If there is baby or old sick person,these people bother others’ life every day,if they were complained,how to do?
如果别人家有小北鼻或患病的老人,这些放鞭炮的人每天像这样干扰别人的正常起居作息,一旦被邻居投诉,那怎么办?
我说:
It seems nobody complain,because everyone is the same and bother each other.
好像没人投诉,因为大家都一样,你干扰我,我干扰你,彼此彼此。
Haha!so they feel it's fair?but not everyone,some people only were bothered.
哈哈!所以他们觉得这很公平?但不是大家,有些人只是被干扰。
Yes,I see,but maybe his or her family also bother others.
是的,我明白,但也许他家的其他人也放鞭炮,也干扰别人。
我说。
帕维尔沉默了,他大概是在想,噢,我忘了,中国人是以家庭为单位的。
隔了一会儿,他又问:
Why do they like to make noise for celebrating a festival?
为何大家都喜欢用给彼此制造噪音的方式来庆祝节日呢?
Because……
因为……
我有点儿说不上来了,显然“传统”说和“习惯”说没能说服他,他大约想知道的是,为何会有这样的“传统”,这样的“习惯”。
我们出去时,小区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经常拿着鞭炮在院子里燃放,胆小的哆哆嗦嗦点燃之后就乱丢一气,胆大的专门朝着行人扔,也没有大人监管。
帕维尔友好地笑笑,向他们做一个制止的手势,说:
Stop please,it's very dangerous.
请停止,这样很危险。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他,格格地笑或捂嘴偷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顽劣点儿的孩子还学他说话。
我说,你们在这里放鞭炮很危险,小心崩着。
有个男孩问我,阿姨,那你说我们在哪放?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帕维尔跟我说:
Their parents should be taken by policeman,because they are not qualified parents.absolutely
他们的父母应该被警察带去问话,他们是不称职的父母,绝对。
他非常强调地加上一个“absolutely”。
今年9月份,帕维尔在云步街遇到了开酒吧的波兰人迈克,俩人畅聊了一晚上。迈克说,过年的时候,一帮喝醉酒的年轻人放鞭炮时炸裂了他的窗户,他出去理论,那帮人差点扑进来“修理”了他。他报了警,但最终不了了之。
回来后,他给我讲了另外一件事,说一对生活在伦敦的印度夫妇为庆祝他们的传统节日,去朋友的派对上喝了点儿酒,回来后仍觉得不过瘾,他们想更“摇滚”一点儿,制造点儿节日气氛,于是跑到外面放鞭炮,邻居被惊醒之后,立即报了警。
五分钟之后,警察到了,这将意味着如下事实:
第一,他们将被记入警局的黑名单并可以被随时讯问;
第二,如果是租户,房东将会被通知和警告,他们有可能被驱逐;
第三,这个记录极有可能影响他们的就业,因为没谁敢雇佣一个危险分子;
如果你生活在英格兰,这就是你必须为自己的非理性和愚蠢支付的代价。
11月,我去邻近的县城参加朋友儿子的婚宴,一桌人不知怎么又聊到了放鞭炮的事儿,我和魏庆林老师以及妙真一致表示对燃放鞭炮行为的深恶痛绝。
我说我正想把帕维尔的感受和体会写下来,魏老师说,一定要写。
我觉得写出来之后,一定有人会骂我“洋奴”。我说。
妙真心照不宣地说,你这刀枪不入的货,会在乎这个?
我说,不是在乎,是分析。
魏老师说,只要入情入理,没人骂你,骂就叫他们骂去,你写你的就是,大家讨论讨论也好,因为在这个事儿上人人都可能是潜在的施害者和受害者。鞭炮本来就是农业时代的产物,地大物博,寂寞空旷,人口密度低,来往不便,人们才想到用这种方式增加点儿节日气氛,听个响儿,就像葛水平的《甩鞭》,那是在连鞭炮也买不起的时代和地方才有的风俗。那时候的鞭炮小,杀伤力不强。不像现在,重型武器一样,稍一不慎就会受伤。加上居住空间有限,小区里楼挨楼,很难找到宽阔的空地,人人被囚禁在一个鸽子笼里,牵一发动全身,明显不是回事儿啊。
张汉宏听见了,马上插嘴进来说,我第一个反对!禁止放鞭炮,那还过球个什么年?老百姓的乐趣也就剩下这点儿瞎高兴穷逗乐了,还要叫你们这帮文化人给搅和了。你们有本事咋不先叫禁了过年?
我说,张汉宏你不要仗着你家有大宅院儿就可以肆无忌惮把扰民当乐子耍,这是土鳖做派知道不?
张汉宏说,都像你一样当了“洋奴”谁去保钓去?
我说,瞧瞧瞧瞧,我说甚来?就知道如你这帮鸟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嘴官司到底没个输赢,用表情鄙视他一下算是休战。至少在我们这一桌,关于“禁鞭问题”,三比一完胜。
妙真说,我们今年可以在微信上发起一个“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从我做起”的签名活动。
我说行,我当你的点赞党。
前些天又去了趟荫城,听原建国、张保龙老师一干人等描述放“铁礼花”的盛况,说他们想结合荫城古镇的开发和铁器馆的建设,把荫城放“铁礼花”的习俗一并复原。他们大概是有某种情结的,在我这个外行和外人听来,则更像是一种激情燃烧的岁月,熨帖、热乎、接地气儿。
想象一群打铁汉们在年节里暂停了铁匠铺里“叮咣叮咣”的节奏,打了赤膊,支好地场,将亲手锻打的滚烫铁粒儿高高扬起,看它带着炽热升腾、炸响、雨水一样落下。日常铁匠铺的买卖担负的是柴米油盐,唯有年节里的“铁礼花”,寄托的是丰年的希望,超拔的念想,民间的诗性和狂欢。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之火,一种奔涌不息的原始热力。
我问,莫言的小说里有写到这个没有啊?
没有人记得那么多情节,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个情节真的很“莫言”。
回来之后,我在给妙真的微信倡议里默默地增加了“随意”两个字,改成了“禁止随意燃放烟花爆竹从我做起”。
今年春节订票前,帕维尔问我,今年人们还会放鞭炮吗?
我说,当然会。
后来我知道,每年元旦前夜,在伦敦的大本钟下,也有万人瞩目的跨年焰火伴随着超级电音和那句久违了的“Mind the gap”一起在夜空中绽放呢。
我跟帕维尔说,对于不得不分离的我们来说,这也算是“千里共婵娟”的另一种诠释吧。
谁知他不解风情地说,这是浪费民脂民膏,是病就得治!
我却希望有一天,能带他去荫城看中国民间赤膊光膀的普罗米修斯们在安全的地场,用专业的技术,让古老的“铁礼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