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的记忆就像被风扬起的沙尘,在岁月里暗自浮动,又在生活的举手投足间消失殆尽。她已经很少陷入回忆,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麻木和机械,抽着烟看菜园里的紫丁香花,抽着烟看地上匆匆急行的蚂蚁,抽着烟看健身器材上晃荡的老人和孩子,抽着烟看过路或精致或随意或邋遢的年轻女人。
她的生活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烟。是多久开始抽烟的?大概十五年了吧,失去丫丫的第三个星期日,她去小卖铺买醋,盐和酱油,顺眼瞟了一下玻璃柜台下压的香烟,那刻她内心抽动了一下,有种强烈的欲望促使她想把它们搂进怀里,就像是把丫丫搂进她怀里一样,她匆匆付了钱,匆匆往家赶,开门时钥匙半天捅不开,她着急的差点想一脚把门踹开,进门放下兜子,她迫不及待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当烟嘴含在她唇间的那一刹那,她浑身抖了一下,那是种自己得来的快感,不用去刻意讨好,不用去伪装,自自然然从她身体内部蓬勃而发的快感,松弛,持续地松弛,时间静止了,时光的钟不在耳边滴滴答答烦人地响了,她用力嘬烟头,烟的芳香,草木和尼古丁混合的芳香,在她的上下颌骨扩散、蔓延,她闭上眼能清晰地看见四五岁的丫丫,歪着脑袋朝她咯咯咯地笑,两个羊角辫在风中摇晃,她挥舞着小手奔向她,手里攥着一块小奖牌,“妈妈,妈妈,瞧我的奖牌。”她甜甜地叫。
她打了个激灵,赶忙去厨房找火柴,急急慌慌地点烟,就像找到了一位救命的菩萨,救她脱离苦难的深海,她手指颤悠悠地夹着眼身深深吸气,第一口就呛得她直咳嗽,眼泪不自觉往下流,她咬咬嘴唇,想咬出个血泡,又想把血泡咬破,看看到底能让她的心和身有多疼,又吸一口,这口直接呛得她胃里翻腾一阵干呕。燃烧后的烟怎么这么难闻?吸进嘴里又呛又苦,似咬了一口长满霉斑的食物,在她口腔内四处流窜,她恨恨地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那根烟在指间一点点燃尽,心想旁人那些吞云驾雾的快乐到底是从哪得来的?她为什不能和别人一样?她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她事事都会和别人不一样?她渴望有个好老公,好婚姻,好家庭,她从小就在爹不疼娘不爱闹哄哄窝囊囊的大家庭里长大,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夹在中间没少挨打。十七岁招工进厂,因长相漂亮着实风光过一阵子,但她心里始终惦记的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温暖又踏实地过她的小日子,这样的心愿最后也没有实现。她找的老公,那个面目早已在岁月里模糊成一片的高个男人,因私自倒卖厂里的稀土,被发现后半夜就从被窝里翻起身跑了,前一刻的温存还停留在那朵印着大牡丹花的结婚采办的床单上,后一刻这人一下子从她的世界消失地无影无踪了,撇下她和不到两岁的丫丫,负心窝囊的贱骨头,她当初是怎么瞧上他的,不就是贪图他一幅老实憨厚对她千依百顺的劲吗,她这朵在厂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花,怎么会被猪油焖了心地嫁给那个没担当的窝囊废,把自己活成了别人嘴里的一柄笑话,如果他不跑,被厂里开除判刑坐牢,她也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她会给他送饭,带丫丫去看他,把她的工资一分一分存下来等他出来,即使十年八年,她还是有个倚靠和仰仗,她的丫丫有个完完整整的家。她咬着嘴唇牙缝里挤着恨字,在喉咙间翻滚,烟雾缭绕里脸上的泪迹干了。
即使第一次抽烟失败,她还是没放弃抽烟的念头,也许她骨子里流淌着不轻易放弃的血,为了和她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人结婚不惜与父母翻脸,为了有份糊口的饭碗不惜做秃头书记的地下情妇,为了丫丫能上市里最好的中学不惜与满脸麻子的校长一次次苟且,她是被命运一次次扇了耳光的,但她又一次次用自己的本事给扇了回去,虽然听起来不光彩,但她还能有什么好办法,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半个文凭,没有可靠的男人遮风挡雨,在国企改革的洪流里就像是案板上一块随时被搁置的鱼肉,她还能怎么样?就像楼上的李四媳妇那样去餐馆给人端盘子洗碗,像姚小妹那样去按摩房给人捏脚,还是像老张头媳妇那样去澡堂子给人搓背,这些她是做不出来的,不是她清高看不起这些营生,是她怕她的丫丫在同学面前失了脸面受委屈,本来爸爸已经够让她丢脸一辈子了,妈妈再做那些低贱的活,她白天鹅一样美丽的丫丫以后怎么找人家?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在白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夜晚便不停歇地穿梭在各色男人身边。直到失去丫丫的那一天来临,这种从男人身上刮油蹭钱的日子才彻底结束。她需要他们是因为她的丫丫,没有了丫丫,她的世界就是一片空白。肉体啊,欢娱啊,撒在她脸上的钱啊,统统都化成灰烬了。三三两两的男人还是和往日一样鬼鬼祟祟在夜里往她屋里钻,起初她是麻木,任由他们像揉捏一块面团、一抟烂泥,龌龊的手指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往下滑,像肮脏的野兽一般咬嗫她的奶子,横冲直撞饥渴难耐地深入她的身体,她都毫无反应,就是一具机器,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提起裤子后的那一个个鬼魅,在她床边扔下一张张钱后便随同黑暗的夜一起消失了。有一次她迷迷怔怔醒过来,完事后的男人像一具泄了气的腐败的皮囊,又像一粒粗壮的铁球压在她的身上,她立刻感觉胃里一阵恶心,她用力推他,卯足劲把他从身上推开。
睡着的男人被她的大力给惊醒。“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落在她左脸颊上。“鸡都比你强,跟死鱼一样,妈了个巴子的”男人嘟嘟囔囔地咒骂,若无其事的起身穿衣,她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没有出声,赤裸着身体跑进厨房,拎起菜刀冲了出来,那具美丽的胴体在窗帘隐隐绰绰渗透进来的月光下散发着银光,她依旧丰盈光洁的身体,弹性十足饱满又高耸的乳房在银色的月华下闪闪发亮,但她的脸却像是遮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散发着死人的气息和决绝,目光里迸发出吃人的恨意让对面的男人打了个哆嗦,他抖擞着手半天也扣不上皮带的扣子,只得停下看向她。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操你妈”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怒吼。“啪”“啪”“啪”一记接着一记。
“操你妈”一遍又一遍。
蝼蚁般龌龊的男人,惊恐地捂着脸,看着他面前那个似发了疯般又镇定无比的女人,她像个战士,又像个吃人的魔鬼,赤条条的站在他面前,没有一丝畏惧和害臊,一手举着菜刀,一手如毒舌般挥舞着抡向他的脸颊,他是真怕了,这女人疯了,要和他玩命了,趁着她落手喘息的空档,他撒腿就往外跑,跑出去半天才发现裤子都没有系好。
“妈了个巴子的,这婆娘疯了”黑暗里他吐了一口痰,摸了摸他肿起的脸颊,悄莫声地回家了。
厂里都传她丢了女儿后精神不正常了,成了个会随时杀人的神经病。就像当时她和秃顶书记搞在一起一样流言迅速传播似长了耳朵。她见人也懒得打招呼,秃顶书记初时半信半疑,有天夜里又按耐不住探到她家里,她连门都没让进,虎视眈眈拿着菜刀堵在门口,秃顶吓得落荒而逃。
自此以后,她的家是彻底清净了,她把床头柜上剩的半瓶雪花膏扔了,还有麻脸校长送的剩了半截的口红,秃顶书记买的雪纺料的纱裙,尖头系带的小凉皮鞋,统统都扔了,她的家是彻底清净了,没过多久,她正式下岗了。
那天夜里,她郑重地把烟盒压在枕巾下,把火柴放到床边角上,就像是收留了一个与她共同生活的伙伴,这间屋子的存在不止是她一个,还有它,与她日夜为伴,不弃不离,可以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有丫丫、被泪水浸泡着的夜。她根本不需要男人看上去比女人强大又粗壮的臂膀和胸膛,五颜六色冠冕堂皇的话语与表情,殷勤与疏离,欺骗与抛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找到了永久的归宿,安全的港湾,香烟哪,它就是她生命最后的倾诉与慰藉,依傍与曙光,是她无处诉说的哀伤与无法排解的思念。
那天晚上,她抽了整整一盒烟,到了最后一根,她已然像个老练的烟手,神情淡漠地看着灰扑扑的墙壁、天花板,脑袋里一片平静,像一片空茫茫的海面。都说烟是提神的,但在她这里刚刚相反,快天亮的时候,她困意十足,她扫了一眼一地凌乱的烟屁股,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又把丫丫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破了脸皮的塑料娃娃搂到怀里,紧紧贴在她胸口,闭上眼睡着了,那是她失去丫丫后的第一次睡眠,睡了足足八个小时,睡着后的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梦见,就像是死去了一般,一直在沉沉地下坠,没有边界,没有终点,直到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