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您所呼叫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Sorry, the number you are calling is temporarily unavailable……”

        高小雯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机械的声音更让人绝望的了。她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地从耳边移开、垂下，任由那句提示语不带任何感情地重复着，直到变成“嘟嘟”的忙音，最后自动挂断。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绝望了。不知已试过了多少次，可男友程扬的电话一直处在无法接通的状态。而她孤身一人被困在这个怪圈里，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只是不断的重复。重复脚下这段平时再熟悉不过、此时却恐怖之极的道路。时间也只在22：50到00：00之间来回往复，与电影《土拨鼠之日》的情节如出一辙。

        路边那个废弃已久的破旧报刊亭、那个动作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打扫着街道的中年女清洁工、以及道路中央那滩早已干涸成了暗褐色的血迹。如此种种，她已无一例外地路过了三次。

        按理说，过了那个报刊亭，再走几十米就是她家所在的巷子口，可今天晚上，这个深秋寒冷的夜，她温暖的家每当近在咫尺之际，却突然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

        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还有孤独与无助，占据着她全部身心。所有这一切，都使得寒冷更甚。高小雯下意识地紧了紧早已是箍在身上的外套，让它更严密地包裹住自己。可是，再怎么紧也是枉然，背心的寒意还是透过衣领“嗖嗖”地直往外冒。

        “谁来救救我……程扬，你不是发誓说要用生命来爱我吗？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心底这个声音不住地说着。

        她想哭，但却哭不出来；想叫，又叫不出声。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麻木地往前走。目光在前方的道路上不住地睃巡，她多么希望那滩血迹不再出现，那个中年女清洁工，乃至那个破旧的报刊亭也不再出现。老天，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一阵冷风吹过，道路两旁快要落光叶子的黄杨簌簌摇动，在老旧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仿佛群魔乱舞。又仿佛那里面藏着无数幽魂怨鬼，一个个蠢蠢欲动，随时都会冲出来撕毁她的肉体和灵魂。

        高小雯不敢再向路边多望一眼，脚下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子。风吹动易拉罐滚过马路的声音在脚边响起，在她听来，这声音不啻钧天雷裂。

        高小雯浑身猛地一震，几乎跳了起来。天那！还是那个场景！她终究还是走不出这个恐怖的时间怪圈！如果不出所料，前面该是那滩血迹了，然后是中年女清洁工……

        果不其然，血迹出现了，如同一块褐色的版图，平铺在马路中央，路灯映照之下，似是反射着诡异的微光。算上这次，她已经见到它整整四次了，每一次都令她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高小雯远远地躲避着，贴着马路牙子快步跑过去，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瞥上一眼，生怕那滩血迹中会忽然伸出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脚腕，然后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她一口气直跑出二三十米方才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喘息，无意中一抬头，却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中年女清洁工！

        霎时间，高小雯头脑一阵眩晕，身子险些栽倒在地上，她踉跄着站稳脚跟，深深的无助感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远远看着那名女清洁工，低头一下一下地扫着路面上的落叶，高小雯忽然想道：不对呀，这时候路上怎么还会有清洁工？他们不是早该下班回家了吗？难怪我早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难道说……这名清洁工……她也陷入了时间怪圈？

        高小雯之前已经三次与女清洁工擦身而过，却没有和她说过话，甚至没有仔细打量过她。这一次，她决定和她搭句话。打乱一成不变的重复，这个循环的怪异状态说不定就消失了呢。

        她不再迟疑，大步向前，走到背对着自己的女清洁工身后，试探性地柔声叫道：“阿姨，你好。”

        女清洁工毫无反应，仍旧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不吭声，也不回头。高小雯怔了怔，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女清洁工终于停止扫地，缓缓回过头来，原来这个女人耳朵有点背。

        眼前这张慈祥的面孔，让高小雯绝望而无助的心感到了些许温暖。她强压着心底的恐惧，尴尬地笑了笑，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清洁工率先开了口：“姑娘，你是在叫我吗？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我也正要问您呢，”高小雯说，“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工作？您不回家吗？”

        “回家？我回不去了……”女清洁工忽然敛去了笑容，眼神变得一片茫然。

        高小雯觉得对方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颗心也随着沉了下去，颤抖着声音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女清洁工幽幽地说道，“还用问我吗？你想必也是一样的吧？”语气中丝毫不着悲喜。

        “我……”高小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没心情再说什么了，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为什么这种恐怖的事情偏偏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程扬，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

        “小雯，过来。我在这里！”

        像是回应她的心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在这冰冷的深秋寒夜里，那声音虽然带着一丝缥缈，或许还有些不真切，但足以令高小雯霎时间转忧为喜，驱走一切恐惧了。

        是程扬！高小雯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女清洁工的肩膀向前望去，只见一个帅气的高个子男孩站在十几步之外，缓缓地向她伸出手来。

        “程扬！”高小雯喜极而泣，脸上绝望的泪水还没来得及干掉，就化作了欣喜的泪水，而且继续狂涌而出。她顾不得再理会那名女清洁工，大步跑向程扬。

        眼看就要扑到了心爱男孩的怀里，对方嘴角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可高小雯却刹住了步子，因为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人的笑容本应是美好的，假如它不是被硬挤出来的、又假如它不是挂在一张惨白的脸上。然而，程扬的笑容正是硬挤出来的，并且还挂在他那张无比苍白的脸上。

        高小雯怔住了，她诧异地望着程扬的脸，目瞪口呆。

        这是一张何其惨白的脸啊！即便是路灯如此昏黄的光线，也没能令它改善分毫。还有那僵硬的笑容，隐隐约约地，竟令高小雯感到不寒而栗。

        “小雯，过来啊。我带你走出去。”程扬一边向她招手一边说着，声音冰冷地让人感觉如堕冰窟。

        “啊！”就在高小雯犹疑不决之际，左手腕忽然一紧，一只温暖的手将她抓住，高小雯吓得一声惊呼。是那个女清洁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

        “姑娘，不要过去！他……他不是人，他是鬼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跟他走，他只会把你带进地狱！”女清洁工惊恐地叫道。

        听到这个“鬼”字，高小雯猛地一个激灵，却见程扬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快跟我走，不要相信她！”

        高小雯只觉自己的右手仿佛被一块坚冰冻住了一般，阴冷透骨，这只平时握过她千百遍的爱人的大手，些刻竟没有一丝温度。恐惧再一次袭卷而来，这次却又多了一份深深的悲伤。

        “姑娘，千万不要跟他走啊！”女清洁工尽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她温暖的手掌同时攥得更紧。

        “小雯，别听她的！”程扬冰冷的大手也紧了紧。

      “你们放开我！”高小雯大叫着，两条手臂奋力一甩，几乎同时挣开了一冷一暖两只手的握执。她往后退了一大步，与两个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神复杂地看看女清洁工，又瞅瞅程扬。

        前者的手是温暖的，有着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后者的手却是冰冷的，甚至比死人的手还要冰冷。“可是，”高小雯心底一个声音叫道，“这只手虽然冰冷，但那却是挚爱的人的手啊！”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靠近程扬，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不要啊，他会带你进地狱的……”女清洁工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可高小雯听而不闻，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就算万劫不复，我也选择我的爱人！

        程扬的手再一次抓紧了她，惨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高小雯忽然觉得，他的手一点也不冷，还有他的微笑，太迷人了，一如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俘获她芳心的那个微笑。

        高小雯被程扬拉着一路走去，身后女清洁工的叫喊声由大渐小，最后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走着。他们路过一个破旧的报刊亭，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熟悉的巷口。高小雯感觉手掌忽然一松，程扬已撒开了她。

        “走出来了。”程扬说，“小雯，你回家吧，我得走了。”

        “你去哪里？”高小雯心儿一沉，“程扬，告诉我，你……”

        程扬惨然笑道：“那个女人有一句话是对的，我的确已经死了……”

        “不！”高小雯大声叫着打断他，“你骗人！”她的心如同被一把利刀一片一片地切割着。

        “是真的，小雯。”程扬说，“就在今天傍晚，我骑车来看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就是你看到血迹的地方，一个老太太忽然从路边冲出来，躺在了我面前，我及时刹住了车子，根本没碰到她。可她诚心讹人，非说是我撞倒了她，拉住我的裤脚，死活不让我走。就在这时，一辆大货车好像刹车失了灵，直冲过来。虽然那个司机拼了命地摁着喇叭，可是……”

        “不要再说了！”高小雯以手掩面，泣不成声，“你胡说，我不相信！程扬，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承受不了，真的承受不了！”

        “我没有开玩笑。小雯，你知道为什么你之前走不出那一段路吗？那都是我做的，起初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想着站在路边默默地再看看你，可是……我看不够啊！于是我设计了那个无尽的循环……还有，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她也不是人……”

        “可她的手分明是暖的。”高小雯疑惑地说。

        “她是被那个讹人老太太的鬼魂附了身。她说我会带你进地狱，其实真正想害你的人是她。她是想报复我，害死我最爱的女孩！”

        高小雯听到这里，不禁一阵后怕，幸亏自己没有被表像所迷惑，选择了相信爱人，否则……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也无心再想，失去爱人的悲痛让她泪如泉涌。

        “小雯，我的小傻瓜，快回家吧，要不然叔叔阿姨该担心了。”程扬说道，“我也该走了。记住，你要开心起来，否则你对不起我！”

        “你不准走！”高小雯声嘶力竭地叫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留下来好吗？”说着，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她要抱住程扬。

        她要留住她的爱人。

        决不让他离开！

        可程扬却狠狠地推开了她，慢慢地向后退去。

        他，怎能如此无情？

        ……

        高小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这个古怪的恶梦令她疲惫不堪，摸摸脸上，竟然还挂着泪痕。

        高小雯从不迷信恶梦能预兆现实。所以，尽管那个恶梦表现得如此真实，她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慵懒地倚靠着床头，今天是周日，真的不想早早起床。百无聊赖的她随手摸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伴着影像的缓缓呈现，早间新闻女主持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昨天下午，本市××路段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大型货车因刹车失灵冲向路边，撞到一位老人和一个男青年，老人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男青年则被及时赶到的救护车送往人民医院抢救。对此，本台记者刘健进行了跟踪报道。下面让我们连线刘健，看看医院那边有什么进展。

        主持人：你好刘健，听得到吗？

        刘健：是的，能听见。主持人你好。

        主持人：请你介绍一下医院那边的情况吧。

        刘健：好的。是这样的主持人，自从伤者被送过来，医务工作者就一直在努力抢救。可是伤者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等生命体征，但却也没有出现医学上所称的脑死亡。一位老专家称人命关天，不肯放弃一线希望，坚持抢救。截至目前，已经抢救了十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一直没有打开。

        主持人：向我们的医务工作者致敬，同时也希望幸运之神能够眷顾这位命悬一线的年轻人。

        刘健：主持人，现在我看到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医生出来了，我过去采访一下。

        片刻后。

        刘健：辛苦了医生，能不能透露一下伤者目前的状况？

        医生：谢天谢地，他活过来了，而且已经脱离了危险。

        刘健：太好了，这可真是奇迹。

        医生：不过嘛……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

        刘健：怎么说？

        医生：伤者醒来后，他……他说了一句话。

        刘健：哦？说的什么话呢？

        医生：他说……她不准我走，是她让我留下来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