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针叶树和我撞了个满怀。
一根根银针细叶上的雨滴儿水珠儿露珠儿一股脑向我齐扑了过来,就像小宝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一进家门向我飞扑过来时一模一样,热情,急切,亲昵……
我的衣服上沾满了这些小家伙们的印记,它们恨不得整个儿都挂在我身上。蓦地就想起小宝有一次扑过来抱住我,双腿一蜷双脚离地整个小人儿就挂在了我身上,然后她顺口说了一句:
“妈妈,你是一棵树。”
啊,我是一棵树,原来我是一棵树!
怪不得这些水儿珠儿的都要急急地扑过来抱住我,想来它们对树的感情定是真切地热情地诚实地。
我是一棵树,我突然就懂了我对另一棵树的感情。
那是我笔下《站在秋天里的一棵树》。
阴阳潜移春秋代序,当“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再渐渐变成凋零的秋”,它又昂首挺立地站在了这个秋天,只是叶子还油绿油绿,太阳光微微拂照下,那绿叶便细细碎碎闪现出一树的斑驳光亮,轻晃人眼。
我常站在阳台的窗前看那棵树,树梢高到已挨上了四楼人家的窗户,它如此迫切地长高,难不成是为了一睹每家每户最真实的模样?
看吧,我总是乐于去揣摩一棵树的心思。
单看树的顶端,一场寒凉的秋雨过后,才稍显出一点秋的端倪来。
华盖绽放的墨绿中夹杂着一丝一些的黄色,黄色也不是单一的纯粹的黄,而是被光合作用晕染过后深深浅浅渐变的黄,黄绿相间,绿黄夹杂,恰如小宝调色盘里没有调匀的颜料一般,虽不均匀却极真极美,是只有秋天的树才拥有的颜色与韵味。
如此说来,这秋天的淘气毫不逊色于五岁孩童的小手,它只需轻轻一抖,各种颜色悉数落下,任是斑斑点点不均不匀也无所谓,它只顾自己开心欢喜便好。
待真的走到树下细看时,树的底端倒是挂着许多尚未脱落的黄叶,还有一大绺一大绺像干瘪的葡萄串似的树籽,给这树又添了神秘的黑黝黝的颜色,更让它与众不同。
走着看着,对这树,我竟生出一种歉疚的情绪来。
曾几何时,每日里上班早出晚归,它都是出楼门后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影子,庞大、雄伟、闪闪发光,只是看着它,我便从一早上就拥有了饱满的情绪,直到下班回家再见到它。
如今,我除了偶尔出差几日外,大部分时间在家,看书、写字、给孩子做饭,成日里也是安排的满满当当,尚未完全体会待在家里的悠闲自在,稍有点时间,还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如此,就少了外出的时间,自是少了与这棵树对视交流的时间。
我这歉疚之情或许正是源于此吧。
我刚说什么来着?“对视交流”?我竟然在想着与一棵树的“对视交流”?
没错,若我是一棵树,那,我的渴望又有何不妥?
即使我不是一棵树,我依然有与它交流的可能,就如那些名作家一般。
张抗抗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窗前的树》来纪念她窗前一颗高大的洋槐;
毕淑敏也曾把自己在西藏阿里当兵时生长在高原之上的红柳丛亲切地称为“离太阳最近的树”;
至于丰子恺,更是把邻家院子里的几株梧桐树细细描绘了一番,在心灵上未经对方的同意就占有了它们。
我敢保证,我对这棵树的感情,绝不亚于他们对自己笔下洋槐或是红柳丛或是梧桐树的感情,他们是名作家,我自不是,可我是一棵树,没有谁会怀疑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感情。
那么我这真诚的歉疚之情、我这与一棵树对视交流的渴望之情,就必在情理之中了。
其实,我也大可不必去解释自己的情感,只有人的情感才是多疑的、善变的、不可掌控的、需要解释的,一棵树的情感,本就是自然的、纯粹的、坚定的、无需多言亦不用解释的。
看来,我还不算是一棵真正纯粹的树。
但不管怎样,今晨这棵针叶树倒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些水儿珠儿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有信心成为一棵真正的树,尤其是我那五岁的小女儿,当她整个小人儿挂在我身上时,我知道自己就是一棵树。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三毛曾如是说。
若要做一棵树,何用等来生,此生,我就是一棵树。
站在这天地之间,与另一棵树遥遥相望,也可以静默无言独自傲然。
目送叶荣叶枯片片飞落离去,也等候嫩绿新芽粒粒吐露初绽。
雨滴待落时与水儿珠儿小人儿相拥互守,雪飘未化时银光璀璨新衣新貌锐气迫人。
想欢喜快乐时便借四季之手幻化成自己心中的模样,想庄严肃穆时任时光如何更迭亦自岿然不动巍峨俏立。
不求深刻,只愿纯粹。
我是一棵树,就该用一颗树的姿态,过好一棵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