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怀远
[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少年得志,累官至宰相,是岭南第一个当宰相的,素有“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岭南第一人”“岭南诗祖”的美誉。据史料记载,张九龄“耿直温雅,风仪甚整”,他长相俊美,身姿清隽挺拔,风度绝伦,时人高度赞扬,称之为“曲江风度”。张九龄是唐代古体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诗以兴寄为主,委婉蕴藉,兼有“风”“骚”的情韵,突破了前人多注重极貌写物、工于形似的表现手法,而在主客观的交融中大力加强抒情意味,显得沉郁雄浑,高雅超逸。尤其是五言古诗,以素练质朴的语言,寄托深远的人生慨望,对扫除唐初所沿习的六朝绮靡诗风,贡献尤大。
首联缘景写情,简洁生动。“海上生明月”,五个字便展现了天地之间明丽壮美、浑然一体的景象。特别值得玩味的是,“海上生明月”和“海上明月共潮生”,两字之差而意境区别极大。“海上生明月”运用起兴的手法,沧海、明月都不是诗的主角,而是为了渲染情境,意在思人怀远。“海上明月共潮生”则是描写明月本身,所以有“滟滟随波千万里”。明月初升,波光潋滟,水月相映生辉,这样的情态和生机,可谓师之造化,得乎心源,妙语天成。首句气象雄厚,雄浑阔大,宇宙人生,情怀思念,都被海上那轮涌出的明月所浸润包容。天上人间,共照一轮明月,此时此刻,即便远隔天涯,然而明月常在,真情永恒,因此诗人自然写道“天涯共此时”。“共此时”三字以实带虚,由诗人在此望月,推己及人,想象对方此时此刻也在天涯望月,侧面表现双方情谊深厚。“天涯共此时”并非诗人独有,在张九龄之前,有谢庄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张九龄之后,则有苏轼的“千里共婵娟”,其意相同,然而一则赋,一则诗,一则词,表现手法各异。这一联诗“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任何时候读来,都有一种“天地与立,神化攸同”之感。
颔联是流水对,具体写怀远,情致深婉。情人,不一定是恋人,也可能是多情之人,这是诗人自拟。“遥夜”,即长夜。夜晚的时间并不因人增减,但是,相思难耐,心思不宁,所以诗人感到夜长难熬。这种异乎寻常的心理感受已经深化了怀远之情,诗人又特意在“遥夜”前冠以“怨”字,进一步表现了诗人心烦意乱,迁怒于漫漫长夜的烦恼之状。接着再用“竟夕”的相思,强调这种烦恼持续之久。从首联的宏大背景转而走进深邃的情感,丰富而具有层次。
既然怀远之人终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颈联自然转到“灭烛”“披衣”的生活细节上来。灭烛也是古诗中常用的意象。谢灵运《怨晓月赋》“卧洞房兮当何悦,灭华烛兮弄素月”,梁简文帝《夜夜曲》“愁人夜独长,灭烛卧兰房”,“灭烛怜光满”化用其意,“怜”即爱也。身居室内,灭烛望月,清辉满室,只觉可爱。诗人驰思千里,转而披衣出户,皓月当空,不觉久久徘徊。“觉露滋”暗写诗人望月甚久,一直待到了露水滋生的深夜,然而这样的月色却让诗人不禁生出些遗憾来。
月色如洗,月华如练,因此诗人忍不住想要“采撷”以赠远人。可是陆机曾说“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欲赠不能,欲语尤难,虽然“天涯共此时”,到底难以禁绝相思之情,倒不如回到屋中安寝,或许能在梦中会面,又或许得仙人启迪,预知相会的时日。
《望月怀远》是张九龄五言古诗的代表作,全诗紧扣题中的“望”“怀”二字,其语言自然浑成而不露痕迹,情意缠绵而不见感伤,想象奇特,意境清幽,情思悠悠而又余音袅袅。清代学者姚鼐称张九龄《望月怀远》“是五律中《离骚》”,可谓恳切。而最动人之处,就在于明月、相思、远人,都是如此温柔、明净、缱绻,温柔敦厚,怨而不伤,这种境界,便是九龄风度,是盛唐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