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十一、宿命治疗
远离了街道的喧嚣和辉光炫彩,如焱回到梨华园,已是夜色如墨。
进入自己的寓所,熟悉的空间,熟悉的感觉。只觉自己才是黑夜中唯一的真实。与“铭石”在网上偶遇的经历,乃至阿诚、小姜、BBS……已如幻梦。
他打开手机通讯录,翻到“铭石”的,点开“编辑”界面,长时间地犹豫着。
他……真的是蓝昭吗?
离开樊教授那里,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凡。白如焱迟疑了,毕竟,很久不曾寄希望于小概率事件了。
世间诸事,缘起缘灭,终归于尘,谁都不敢奢望太多。
揉揉眼睛,先收拾东西。直到洗好衣服,把短途旅行的所有杂物都归置好,才慢吞吞拿起电话,认命似的按下了拨号键——
占线。
他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坐下来,想了想,要读那盘磁带的话……似乎有一个旧的复读机还在箱底没扔,于是费心竭力地翻找出来。又发现没有电池,于是赶紧出去买……这么一折腾,等终于打开台灯,坐在桌前,准备接受审判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磁带是并排叠放在盒内的,连编号都没有。大概原始录音被整理后就再没用过。
他随意取出一盘,插入复读机,按下播放键。
短暂的空带后,几声杂音,有厚重的清嗓声,然后是一句“离开家的时候,感觉痛苦吗?”
樊教授的语气十余年没变。白如焱会心地微微抬了眉。
但下一秒,他却被随后播放出来的声音震住了:
“……也没怎么痛苦。”
!!一只手抓紧了桌沿——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这和那天电话里铭石的声音当然不太一样,可是,却也不是他所熟知的蓝昭的声音。蓝昭的声音纯正而有人情味,就像他写的仿宋数字:齐整,但不呆板。铭石的声音呢?……那日接电话时恰好心情不好,听得也不仔细。可是……印象中,也是清雅平和的。白如焱无法想象,他所知的小猫,甚至铭石,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然而,分明依稀是蓝昭的声音——
带着一种接近于玩世不恭的应付感,不安却又麻木,急于逃离,似乎连声音的主人都不知道要落向何方。
磁带里,樊教授继续问道:
“你离开学校……对老师和同学,怎么告别呢?”
一声轻微的噪音,听不出是什么干扰。但紧接其后的便是回答:
“忘了。”
“对爸爸妈妈呢?”
“……”男孩沉默了,没有回答。
接下来,又是几段无效的问话。提问的人压抑而无奈,回答的人顺从而消沉。
白如焱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哪里是蓝昭,说是个濒临消失的囚犯,他也信!
于是他把磁带快进,到中后部,又播放的时候,听见教授说:“蓝昭,你听好。我是老师,你是我的学生,必须完成作业,我要检查,知道吗?”
蓝昭“嗯”了一声。然后听得教授说:“很好。这个,回去抄上500遍。然后,把纸张撕碎,碎片整理好,下次给我。不许让别人帮忙。”
正纳闷时,出了几声杂音,便空了。他弹出磁带,翻转过来听。这一面却也没有大的区别,只是教授总会布置一些古怪的“作业”,偶尔还丢掉风度,手把手地教蓝昭骂天。
哭笑不得的白如焱终于放弃,重新挑了一盘磁带放进去听。
这次,一来便是蓝昭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正常多了:
“我也不希望自己是……但,但……我骗不了自己。”
教授没有说话。
“所以,没有勇气……没敢。要是想办法打马虎眼,搪塞一下的话,可能……好些。”
座椅挪动的声音。或许是教授与口述者拉近了距离。
“那时候……是爸爸带我去。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害怕,医生让我坐在一个仪器旁边,很舒服的躺椅。我坐上去,室内的灯光也调得很舒适。那个医生很嗯……嗯,慈祥,他开始跟我聊天……就是聊天,瞎聊。我也分辨不清楚。就觉得……爸爸也出去了,屋子里的环境又那么友好。他说了好多快乐的事,感觉像是最亲切的人。”
“嗯。”是教授在表示聆听。
“具体怎么回事……忘了,我真忘了。好像是睡过去了,还是半梦半醒?……忘了。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让我睁开眼,我看到的是……”
“是——”教授的声音仍然是富有引导力的。
蓝昭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吞吞吐吐道:“一张照片。”教授“嗯”了一声。
“然后医生就说了很多话,就像天使一样,那种体验很奇怪……我大概是想到了喜欢的人,想起了和他的亲密,很愉悦。半梦半醒的,身体也有了反应。”
白如焱听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眼底一空,“啪”地一声……那声音……从我体内发出的,心脏整个儿都狠狠地收缩了,不动了!呃,浑身抖得不行……好容易缓过来的时候,头晕,恶心,心扑腾扑腾跳,难受死了!”
蓝昭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我害怕,想要离开,可是爸爸守在门口,勒令我坚持。于是,单单那天,整个过程重复了7次……还要来……还有整个疗程……医生说,如果是成年人,一天最起码得10次……我到后面是学聪明了,可是……可是……医生他知道的,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真有反应,什么时候是装的,他不肯放过我……樊老师,他知道!他知道!”
“咔”地一声,是白如焱按下了STOP键。
夜,静得可怕。对面遥遥相望的居民楼,灯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只有远处工地的高瓦数照明还亮着,孤零零地窥视着白如焱。他的头发缠在交叉的手指间,眼睛呆呆地望着复读机。片刻之后,伸出手去,把台灯也关了,彻底暴露在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白如焱“呼”地站起身来,也不开灯,径直走到床边,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平稳的长音令人焦灼,他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等着那人骂他扰了清梦,或是一句慵懒的问候,或是迷糊的梦呓。
“喂,”接电话的声音很清醒。白如焱这才想起对方是干哪一行的。
“蓝昭。”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不是问句,也不是感叹句,平稳得出奇。
那边却沉默了,时间之久,直等得白如焱差点就要放大音量喊的时候,耳边才响起声音:
“白如焱。”
微微的失望。
忽然,对方轻轻地笑了,声音比方才凑近听筒:“小白,是你。”
“是我。”白如焱几乎是抢着答道。
手机的夜光莹莹亮着,照着如焱的脸和手,使他看起来如同捧着一团蓝白色火焰的虔诚圣徒。但周围,却是一色的黑暗,这种时候,很难判断他的表情是紧张的还是愉悦的,他也忘却了自己,仅仅凭着本能,抓住这手里唯一发亮的东西,将身体陷入黑暗里。
那边的状况似乎也好不了多少,踟蹰半晌之后,是一声克制的轻叹:“……怎么还没睡。”
“……你不在店里?”听得出,听筒那边很安静,不像是酒吧的环境。
“嗯,我在家,处理一些事情。”
白如焱想要为那天的事道歉,却又觉得无从说起。想了想,忽然问道:“我……我可以叫你小猫吗?”
“小白……”蓝昭的声音很平和,刚才的录音仿佛一下子被风吹远了。
白如焱的心紧张得几乎快要跳出来。
终于,那人说:“除了你,还有谁会叫我小猫……”
“呐……小猫。”
“……嗯。”
“小猫。”
“嗯。”
“我想见你。”白如焱忽地坐起身来,如孩童般固执,“你住在哪里?我现在就想见你!”
“……小白,”蓝昭那边却也难以平静了,“我……你要知道,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小猫了。”
“蓝昭……小猫,”他唤得激动,眼里开始有些湿润,“……那个时候,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我吓傻了,也气疯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你,让你不再理我,还要我毁去曾经的一切……我努力忘记你,不再报考我们约定的大学。我交女朋友,又和女朋友分手,考研……可是直到如今,我一听到你的消息,还是……”
“小白,别说了,都过去了……”
“没有!……没有过去。”白如焱依然孩子气地坚持着,“今天我终于知道,如果当年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
“小猫,”如焱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如果可以如果,你喜欢的是女孩子,就可以上大学了。”
电话那边是短暂的沉默。
“你怕我也和你遭一样的罪,所以写了那封信。可是……我真的没比你好多少。真的。这些年,我越是发觉自己的朽木不可雕,就越是痛苦。和第二任女友分手的时候,我几乎和你当年一样,面临众叛亲离的风险。可惜,”他苦笑了,“我终是没有你勇敢……”
电话那边,呼吸微微一滞。昔年的遗憾,似乎不论对谁而言,都已经难以弥补,却又似乎是注定的宿命。
然而,并没有停顿几秒,蓝昭似乎已找到了要说的话。
“……不是的,小白,”他的语气急切起来,“你比我勇敢。我总觉得……活在人群中的人,比远离人群的人,要更勇敢些。这些年我……”他顿了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始终是那个肯替朋友出头的勇敢的白如焱。而我……”
“小猫,”白如焱打断了蓝昭的话,“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好的。你是蓝昭也好,是铭石也好,我只盼着能再叫你小猫,再听你叫我小白。”
一声微微带颤的轻叹,蓝昭道:“小白。”
“小猫。”白如焱酸涩地笑了,“……我可以见你吗?”
“……这周六。”蓝昭的声音渐渐放松,“周六晚上,小白,如果有空的话,到Flame(焰火酒吧)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故事写到这里,已见曙光,但大结局需要有您的参与,才能顺利完成。如果您是一直跟读的朋友,请在此处留下您对两位主角重逢会面的期待,如:希望他们如何见面;交谈些什么问题;是否能走到一起,以及白如焱是否应该全面出柜,等等。作者接下来准备稍事休息,调整状态,期待着,和喜欢这个故事的你共同迎接本故事的高潮。多谢亲们!么么哒!
吉他《昨天 Yesterday-Beatles》Julia L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