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村,坐落在谷底,宛如世外桃源。
沿山顶一条铺满碎石的盘山公路委蛇而下,两旁是疯长的的灌木,铺天盖地的茅草中,点缀着零星的几朵粉粉的小野花。谷底的村口,耸立着一块伟岸的巨石,顶上生长着一棵黄桷树,遮天蔽日。树下修了一座祭拜的神坛,供奉着常年不熄的香火。几株瘦长的藤蔓从岩石缝隙里挤出来,垂在风中,一动不动。村子很小,三三两两的旧瓦屋建在一条小溪沟两边,溪沟时常干涸,裸露着白花花的鹅卵石。环望村子,三面皆是刀削斧劈的峭壁,只有进村的一条路弯弯曲曲通向外界,天空永远是扁扁的一块,连太阳看起来也不怎么圆。
村里人靠土地吃饭,丰收与富足全仰仗着老天爷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一圈柑橘树,春天开小白花,深秋挂橘红果,摘下来,个头最饱满的供奉神明和祖先,余下的过年用来待客。地并不贫瘠,种下什么,倒也什么都丰收。春天梯田上是一畦一畦金黄的油菜花,紫红的豌豆花,还有嫩绿的麦苗;夏天有各种瓜果不断,最受欢迎的是西瓜,东一个西一个横卧在地里,碧幽幽的。切开,鲜红的瓤甘甜无比;秋天玉米伸出硕大的棒子,大片的麦芒在风中簌簌作响;冬天红彤彤的的柿子密密麻麻挂满枝头,引得一群又一群树饥饿的麻雀前来啄食。有时落一点薄雪,山顶覆盖上浅浅的一层白,菜园里大白菜的叶子却依旧碧绿地支棱着。
一年又一年地四季轮换,小山村里日子慢悠悠地过去。从我记事开始,村子就是那个样子,我离开它时候,它仍是那样,如今时常做梦回到小时候,老家依旧是童年记忆里的样子:一栋瓦屋,门前有杏树、柿树、橘树,还有一株葡萄和好几棵会结又甜又脆的大白桃的桃树。春天的时候,白的粉的花瓣开了满树,又落了满地,一群群白色的小蝴蝶在树枝下翩翩起舞。夏天的时候,端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乘凉,捧着甜滋滋凉丝丝的大西瓜挖着吃。小黄猫我在我的脚下打呼噜,知了呲哇呲哇地整日整夜地叫着,那时候时光过得好慢好慢。有时候一闭眼,仿佛自己还坐着繁花烂漫的树下,而一睁眼,才想起来我已经离开故乡十年了。
十年会使一个人的相貌改变太多啊,也许现在遇见童年的青梅竹马,在街上擦肩而过都已经认不出他们来了呢,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那时不过十来岁,还虔诚地相信拉钩上吊一百年的誓言真的不会变。我们一群女孩们,野百合开花的时候就提着小竹篮去山上采百合花,摘回来插在瓶子里,或是别在头上,扮成就要出嫁的新娘子。夏天的时候最好玩,和男孩子们一起去摘桑葚,去抓知了,去摘西瓜,去水里抓青蛙,抓螃蟹,捉迷藏。那时男孩们喜欢哪个女孩子,总是喜欢捉弄她,或是在她的铅笔盒里放一条毛毛虫,或是抢走她的发夹然后爬上树做鬼脸,经常气得女孩们对男孩们咬牙切齿,可是被捉弄的女孩们却从来不曾真正讨厌那些男孩,那时候我们心中是没有恨的。一群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最受欢迎的游戏就是跳皮筋,记得那时我也是跳皮筋的高手呀,到现在耳边还经常回响起这样的歌谣: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
童年的事真是说也说不完啊,回忆起来又是那般令人怀想。弗洛伊德说,人的梦大多源于童年,我对此完全赞同,没什么比童年的故事更引人怀念了。我想,即使是迟暮的老人,最经常回忆起来和梦到的,大概也是最初童年的记忆吧。
小的时候觉得村子很大,从村头到村尾我要走好久,好像我从来就不曾走到村子尽头,因为还有那么多梯田和树林我没有去过呢。有一天偶然望见远远的山顶上竟然还有房屋,那么远,那么小,我惊讶地想是谁住在那里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山那边还有什么,在我看来,那个山顶上的小房子就是世界的尽头吧。直到上了小学,才从书里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和自己的这个村庄里的世界一点也不一样。于是在心里慢慢埋下了一颗种子,期待着有一天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当然就只看看而已,我看一眼就回来。
可是我没有看一眼就回来,我一去不返了。那年我们举家搬离了这个村庄,定居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那里有宽广的大江,永远地取代了村里的那条小溪沟。看过了外面的世界,走过越多的地方,去到更远的大都市,我就越发感到我的村庄有多么渺小、贫穷和闭塞,可那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啊。我想起那些曾经爱抚过我的乡邻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是否年复一年依旧在那片湿润的土地里播种和收获呢?或许有的人老去了,还有的有的人埋进了土里,永远与那片土地相连在一起了。新的孩子出生了,也许他会在那里长大,然后像我一样离开故乡一去不返。也许他会像父辈们一样,一生没有离开那片土地,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村口那块巨石上的神坛香火是否依旧旺盛,是否依旧保佑着村子人丁兴旺六畜平安呢?每年春天野百合还是会开满山坡吧,是不是还会有一群和从前的我们一样大的孩子,挎着竹篮去采摘它们呢?我童年的伙伴们啊,如今都天各一方,就像那年夏天我对着一株蒲公英吹了口气,纷纷扬扬的蒲公英种子就从此四海飘零再难聚首了。
我想,人的成长也就是不断的离开吧,离开天真烂漫,离开小小的天地,离开旧的自己,然后才算是向未来跨了一步。可离开不代表遗忘,就像葡萄藤年年向上生长但粗粗的老根永远不会枯萎一样,故乡的一草一木,已永远刻进我的记忆里,灵魂里,融进我的骨血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