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简略提了一下蛇酒,倒不是我跑题,而是自古以来龙、珠不分家,有珠就有龙,有龙必有珠,珠宫指的就是龙宫。而蛇是小龙,蛇与龙的关系其实非常复杂。比如古代官服中的蟒袍,现在绝大部分人,肯定分不出来那衣服上画的究竟是蟒,还是龙。正因为蛇与龙的这种关系,所以我们珠村才有喝蛇酒的传统,是这么回事儿。而简师公的独子,就是在山上捕毒蛇时不小心被咬死的;简师公的大伯,就是在安徽境内的某处水域采珠时遇蛟,全船覆亡的。
远远看见珠祠除了正厅点着长明灯,其余只有侧殿的一间厢房亮着。本来掌管珠祠是不需要非得住里面的,但简师公孑然一身,居于自己家中反而更觉孤单,是以后来干脆就搬进了珠祠。
可能与大家想象中的不一样,简师公出生于1924甲子年,年轻时家境条件非常好,而他爷爷南珠王这人认定自己简家要成为珍珠世家,因此将简师公送到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了七年,生物系和动物系,解放后回国。但归国后,没有到任何大学或者科研机构任职,而是回了老家,在爷爷南珠王的指点下,与自己的父亲一起采珠。那时候我们村与邻村因为田地水源等问题一直矛盾很大,常打架。有次简师公的父亲一人出去,经过邻村时就被人砍死了,南珠王得知消息后,登时气得中风,仇也没来得及报,不久便撒手人寰。那时简师公才二十六岁,新婚一年,儿子刚出生。再后来就是他妻子去世,简师公怀念亡妻深切,坚持不续弦,一人将儿子拉扯到十六七岁,谁知儿子却在山上被毒蛇咬死了。自那时起至今,一直孑然一身,实在是够孤苦的。命理学中有种格局叫做“天煞孤星命”,不知简师公这算不算。
我俩敲开房门,一个高瘦的老头子愣在那里,满头银发向后梳得丝毫不乱,嘴里叼着烟斗,穿着体面的西装,正是简师公。这副派头像极了做学问的老教授,毕竟自幼家境着实殷富,年轻时又在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过七年,自然非一般乡野村夫可比。他显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访者何人,直到我笑呵呵地自我介绍一番,他才恍然大悟,头一句便问:“你爷爷给你求的龙牙,现在还戴着吗?”
杜志发将酒菜提到桌上,说:“师公,我们今天下午刚到的村子,这会儿在桥下饭店,带了点酒菜来看您。”
简师公清癯的脸上布满皱纹,抽着烟斗,说:“厨房那边的锅里正熬着蛇肉粥呢。”
我笑着说:“这不冲突,等我们吃完酒菜,最后再喝您的蛇肉粥,更舒服。”
简师公也笑了起来,说:“好,好,好。哎呀,难得年轻的后生还能来陪我老人家,那咱们就先喝酒,最后再吃蛇肉粥润润肠胃。”
简师公房间里没有通电,这是他老人家执意要求的,因为南珠王传下的规矩中有一条:采珠人常年在水下作业,身上湿气比之常人要大很多,所以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得多接触吸收火气,这样才能与体内的湿气相抗衡。
而电灯虽然明亮,但其实蕴含的真实火气还不如一根小小的蜡烛,所以简师公在天黑后,向来都是在屋内点上大红粗烛,要么便用油灯,另外室内常年焚香熏香,手里一根烟斗也是须臾离不得。
所以一个行当,只要历史足够悠久,里面的规矩禁忌便会很多,如果没有资深的行内人讲解,这些规矩听起来近乎胡扯,比方假如没有上面南珠王的解释,直接跟你说,入了游蜂这行,晚上不要用电灯,最好点蜡烛,另外还得常年焚香,你一定觉得扯淡。其实,古老行当中的规矩都是有其内在道理的,不懂的时候最好照做,傻大胆、啥都不信,最终吃亏的是你自个儿。
不过现在的人如果不用电,那实在太不方便,所以我们后来寻思,用电与点蜡烛、焚香等其实并不冲突,所以就使了个二者兼顾的法子:该用电时照用,但每晚酉时起,一定在香案上点六根大红粗烛,同时焚香,燃尽为止,而且烛台尽量不要用金属的,最好是瓷质。
简师公之所以执意不用电,可能是因为他这个年纪和成长环境的人,觉得既然必须要点蜡烛或是油灯,那还需要电灯干什么?再加上没有电的情况下,或许更能让他觉得处于年轻时的氛围,亦或让他想起当年与妻儿一起的情景,也未可知。
两三杯酒下肚,气氛活络起来,简师公眯着眼睛问:“你们俩有什么事情么?”
杜志发手里夹着菜,却看向我,意思是让我讲。我心里稍微想了想,然后说:“师公,咱们先吃菜,这一见面就谈正经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简师公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说:“小鬼头,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就脑袋不灵光了。凭空的几年在外,回来不是先陪家人,倒买酒买菜来看我一老头子。”停顿了一下,低沉地说:“我看八成是为了相水游蜂而来的吧?”
我笑笑,赶紧说:“哪儿能呐?您看啊,我跟志发都是没爹的孩子,爷爷也都走了,那我俩还不把您当亲人?您这话说得就太见外了。”
“就你杨宣会说话。”
杜志发这时也跟着附和:“简师公,可不是杨宣他说好话,我们真是这么想的呀。您就是我俩的爷爷,再说了,从小到大,您不也是把我们当孙子看待的吗?”
简师公有些出神地说:“我要是有孙子,差不多应该比你们大七、八岁。”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师公边夹菜边说:“行啦,咱们老的少的差几辈儿,也就别绕圈子了。你们为什么而来,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找我除了为相水的本事,还有别的吗?”
我跟杜志发两人听到此话,也只得不自然地“嘿嘿”轻轻笑了几声。简师公续道:“你们岁数也不小了,都是可以顶天立地的汉子了,我就不把你们当小孩子看。村里公中所传的《增删水经》,我可以给你们,也可以教你们,其实这个,你们的父亲原先也会。但简家的《百珠通考》,我作为长辈,不打诳语:南珠王虽当年定下规矩,不传外人,可我简家现在无后,我是最后一人,再不传,就断在这儿了。所以其实最近几年,我也在物色继承人选。只不过,现在的后生,有几个愿意学的?即便愿意,父母也没有同意的。所以你们要是真想学,也未尝不可。”
我俩正自心下大喜,简师公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先得把前言挑明,毕竟你们年轻气盛,又从未做过此行,可以说是完全的门外汉。而外人眼中,往往只看到利,却见不着害。所以,等我讲完之后,你们细细思量,三天之后再来答复。”
我给每人斟满一盅酒,跟杜志发站了起来,举杯向简师公说:“不管如何,我们先敬您老一盅。”
仰头干完,三人各自吃了几口菜,简师公说:“游蜂者行走各地,寻水觅珠,而且往往恶水出好珠,有异珠的地方通常凶险异常,九死一生。遥想当年,我伯父一船十七人采珠遇蛟,全部遇难,尸骨无寻。而遇水兽,只是游蜂最常见的一种危险,比这凶诡数十倍的情况也比比皆是。所以要入游蜂行,首先得对九死一生习以为常,回回上岸都得庆幸还活着,每次沈潜水府都得做好一去无归的准备。”
师公重新装了些烟丝,点燃后接着说:“其二,《增删水经》讲的只是成珠因由,而非异珠所在。比如‘夜明珠’一节,只讲汉书有云‘珠蚌中阴精,随月阴盈虚’,然后添加采珠注疏——概夜明珠之所在,定能吸收月华星精,吐纳水阴波寒,聚月龙井是也。”
这一番话说下来,我跟杜志发就有些傻眼了。要说采珠之凶险,我们倒是有心理准备,毕竟从小在村里也听得不少了。可是关于夜明珠一事,当真是前所未闻,再加上又类似于文言文,更让人云里雾中。
见我俩一脸茫然,简师公瞥了一眼,说:“这就是说要找夜明珠,得到能在深夜聚集月星之气的深井中去。”
我奇怪地问到:“井里人家天天打水,怎么可能会有夜明珠?又跟龙井有什么关系?”
“谁告诉你们,这井是百姓家里所打的井?”简师公似笑非笑,“这里所说的井,乃是自然形成的井,匠人打出来的井那可不算。”
杜志发挠着头问:“天底下还有天然形成的井?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简师公用烟斗敲了敲桌子,笑道:“你没听说过的事那可多了去了,嘿嘿。我就给你举个例子,北宋的时候,殿司都指挥使袁信陵,在老家建了一座宅子。一天下暴雨,可他宅子庭院中的雨水统统往西北角流去,就好像那里开了一个地漏一般,这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可他院子里几乎没有一点积水,全流进那个角落里了。后来雨停之后,西北角那里便自然塌陷出个大窟窿,就似一口超大水井,里面极深,用绳子系着砖石往下仍,但根本没法测量,因为不管绳子放多长,始终到不了底,并且有时还有东西在下面拽绳子。这种就是自然形成的井了,如果这类井的地理位置又能符合吸收月华星精,且水波阴寒,成井的年头又足够久远,那么就有可能会有殷芒贝迁居其中,最终形成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