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亭裳抚着画中的人,这画里画的是霸王别姬的故事。她像是要把自己的思念全融入到那乌江江水中去一样,一遍遍看着画,一遍遍低吟着霸王的《垓下歌》。
丫鬟咏清在院中拾掇着摇落树下的麝兰,抬头便望见在亭中寄怀的小姐,她摇摇头,小声地嘟囔着:真是痴人。
咏清坐在秋千架下,望着对面的方亭裳。公子离开数日了,也不见音信,只留下小姐一个人在这里,成天愁眉不展的。若是公子回去后便把小姐忘了,或者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小姐该怎么办。
待到夕阳渐斜,咏清方想上前劝小姐回屋去,此时老爷方维便一脸欣喜之色地从院外走来。当他瞧见方亭裳仍是这般哀伤失落,像是颓败了的花开在烈日下一般消沉,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方维扯着嗓子唤咏清:“自家小姐成日痴痴傻傻,你这做丫鬟的怎不知劝劝!”
咏清一下子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那里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顺着老爷的意思去叨扰小姐的愁思。
见咏清不听自己的使唤,方维更是火冒三丈,“贼家养的臭丫头,真是白赏你饭吃了!杵在那里是做甚呢!”
“够了。”方亭裳缓缓起身,她气色很差,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脸上素净,浑身透露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清劲儿,但她对咏清说话倒还是轻声细语温柔得很的,“咏清,天色不早了,你吩咐小厨房给我煮点小米粥就行。”
咏清退下后,方亭裳才瞧向父亲方维,语气却异常冷淡,“多日未曾向父亲请安,亭裳无理了。”
方维却也不怪罪,他缓缓走上前来,坐在方亭裳对面,“今晚早些休息,明早起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与我赴宴去。”
“谁家?”
“玄武将军府上。”
方亭裳拧着眉头,似乎强忍着怒气,“我不去。”
“这由不得你,在家耍性子我不管你,明天可是头等大事,休要搅和。”
“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也要跑去和拓跋家的人套近乎!”
方维也似乎被触怒了,他一拍石桌,站了起来,“若不是那逆子,我也不愿承人颜色做事!你以为我愿意去结交那族羌人吗!”
方维口中的“逆子”,指的是方亭裳的义兄。
他是七年前来到方家的。
那日深夜,方维与友人多喝了几杯,夜深方归。行至府门口,才发现了缩在暗处的少年。少年昏迷不醒,身上有刀伤也有烧伤,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斗一般。方维于心不忍,将他救入府中。待少年醒过来后,听说他也姓方,家道中落又被歹人追赶,方维只料他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又觉得同姓之缘善妙,便意气之下,收他为义子。
方亭裳自小无兄弟姐妹,身边除了丫鬟咏清之外,再无年龄相仿之人可说体己话。义兄虽比她年长几岁,但处处照顾她,也愿意为她排忧解难,所以方亭裳与义兄的感情甚笃。
方维在一年前便发觉这个义子行为有些诡秘,派人暗中调查,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在几个月前,他无意中发现了义子竟与西陈官员有所联系。方维大怒,不得已之下,少年才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少年一家原本住在四道口拓跋府围墙对面的巷子里,父亲是西陈人,受命探听以拓跋宇为守的主战派的动向。他们父子俩在西善扎根后,父亲在拓跋府中谋了份花匠营生,他也因此经常出入拓跋府,直到拓跋宇揭开了他们的身份。被捡回来的那个夜晚,少年的父亲被拓跋宇的手下杀害,家中燃了把大火,少年是被父亲拼死护出来的。那年他还年少,无法与拓跋家为敌,如今重新联系上了当年父亲的主子,便一心想为父亲报仇。
都是冤孽啊。义子雪恨之心本是人之常情,是为孝。方维也是有见识的人,他不怪罪于他,也不为贪功而将义子的事供出去,只是,方维心中也是怀揣着关心西善兴衰之热忱的,他无法再收留这个会为西善带来祸事的毒瘤了。
方亭裳得知义兄身份后,只是担忧义兄离去后会有诸多凶险,又阻止不了父亲赶走他的决心。便自此成日郁郁寡欢,也不愿与父亲多谈。
夕阳俱已西沉,仆从点上了灯,方维拍了拍方亭裳的肩,语气也软了不少,“闺女儿啊,你倒是替爹着想着想,也替自己考虑考虑,就算是为了这个家,我们也该把他造下的祸事一一挽救了啊。”
方亭裳也不是只会计较儿女私情的人,她深知若是兄长的事情被抖露出去,方家该遭受怎样的灭门大患。
“是我先前冒失了,此中利弊,我自会打算的。”
“只是委屈你了。”
方亭裳垂下眼去,手轻轻地抚在画上,心里默默叹着:只要你平安,我爹无忧,家中如常,我又有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