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陋巷
入了城门不久,车驾很快到了安阳的内城,驾车的小厮机灵的放缓了速度。车轮子碾过青石街上的泥泞,留下一路痕迹。
车里人小心的掀开了窗帘,隔着厚厚的雨雾,小心着窥视着安阳这个一国之都的街景样貌。
“公子是之前没来过安阳吧?”小厮一边驾着车,一边打趣的问道。看似漫步尽心,眼睛却时不时的回头看,生怕车里人把帘子掀的太高,让人看到他的模样。不过好在今天雨大雾深,街上人也少,倒也不需要过度紧张。
车里人看到小厮警惕的样子,知趣的又放下了一点帘子,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才命不好,从未来到京城,今日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安阳,比临邑、昌绥要繁华许多……”
“那是,这里可是泱泱大国的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岂能含糊!”小厮骄傲的说着,又刻意放缓些了马车的速度,道,“公子,小的给您说说吧,免得您这么掀起帘子看来看去的,怪累的慌。这雨下的也忒大了,要是飘进来您再沾了病气,小的可担待不起啊。”小厮暗自想着,要是让人看到车里人进了京,他们全家都担待不起。
“也好,我就这么开道缝小心的看着,你莫太紧张了。”车里人点头道。
“安阳最早叫做安邑,只是卫国一位长公主的封地。到了我朝高祖皇帝登基的时候,才正式拿来做了一国之都,改名安阳。由于原先安邑城较小,故而建都之后,高祖皇帝进行了重修与扩建。如今的京都安阳,自南向北延伸,分内城与外城。刚才我们进来的地方,是南面的广阳门,进了广阳门,才是外城。外城是禁军驻守、轮值的地方,那是定都之后新建的;而坊、市、民居,以及贵族、大臣的府邸都在内城,内城大多保留了旧安邑城的风貌。越往北,离皇城越近,住在那里的人地位也就越高。我们刚刚过了横穿东西市的那条安河街,平日东西市大开的时候,那里可热闹了呢。而咱们楚王府啊,就在西北处的丁子巷,里宫城也就一炷香的脚程……”
“难怪我们刚才一路行来,看到的都是军营。这么一路往北,果然是越来越繁华,即使今日天气不好,东西市未开,还能看到行贩行走街上。不过为何刚才未进安阳,便可以看到东宫与台城?”
车里人假装好奇的问着,方才那一岸的翠色,看了是那么刺眼、难受。
小厮倒没发现什么,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哦,公子有所不知,皇城、东宫与永巷,在安阳城的东北侧,是高祖皇帝建都之后在安邑旧城东北侧另外扩建的。故而在城外,便可以看到远景。皇城外围有一圈护城河环绕,从城内一路延伸到城外,与永巷也仅仅一河相隔。因为尚书台就在那里,故而那一整片又被称作台城。台城两岸种满柳树,许多闲散的士人、纨绔子弟虽入不了皇城,但春日里还会去台城的柳堤附近踏青、做赋,以示自己地位非凡……”说了半晌,小厮又顿了顿,偷笑着说,“哟,公子,瞧小的这眼色,不小心绕了远路,咱快到己未巷了。惭愧啊……”
车中人一听是己未巷,也笑了笑,打趣的说:“那不是京城出了名的教坊烟花之处吗?听闻能来这里的,也只有些达官显贵、土豪富申,不想楚王殿下也有这份闲情逸致?”
“惭愧,惭愧……”小厮不好意思的笑笑,却不想说更多的话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男一女的吵闹声,惹得周围三三两两的人也跟着起哄。小厮与车中人也一时间来了兴致,不由得停住了马车,在一侧冷眼旁观着。
“我张五娘可不是好欺负的,当今的安阳令尹可是我的老相好。平日里,你跟着宋、卫那些个花钱大方的纨绔子弟,在老娘这里白吃白喝也就罢了。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娶了妻子,不再登门,你还在老娘这里鬼混。别以为徐姬愿意倒贴来养你,老娘就能容得下。呸!老娘这里跟你说了,再不给钱,你休想踏入我张五家门一步!”
在屋檐下当街叫骂的是个中年女子,三十四岁,浓妆艳抹,惺惺作态的。她穿着华贵、艳丽的服饰,却一副市井气息,那样子看着好生别扭。她毫不顾忌周围一众人围观,把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推进雨帘中,指着鼻子大声叫骂。那男子一身褐色布艺,全身被雨湿透,跌坐在门前,显得十分狼狈。
“你!……”他已经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颤抖着手指着张五娘,断断续续的说道,“你可别忘了我是谁!我可是皇后的亲弟弟,当今的国舅!要是在十三年前,你巴结我还来不及呢。今日一时落魄,怎能容你如此羞辱……”
“我呸!”张五娘毫无顾忌的大声笑道,“你别以为老娘每日混迹教坊,对宫中的事情一无所知。皇后?你姐姐的后位早就被废了!连太子都已经换人了!谁不知道,现在的皇后可是姓杨,不姓沈!若说国舅,光禄大夫杨迁才是!沈氏早就倒台了,被迁去了西陵,你沈子冯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一群纨绔子弟替你找人说话,才勉强留在了京城。老娘素日给你几分薄面,也是看在他们的份上……”
“你……你狗眼看人低……”沈子冯继续和张五娘对骂着,但声音明显轻了下去,有些底气不足了。
周围的人这下算是看明白了,也纷纷散开,不再去理会这二人。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讲的,也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
“原来是沈子冯啊……我当是谁呢,穿的这么破破烂烂的,也敢来张五娘家白吃白喝,她家的花酒,可贵着呢……”
“李兄少说两句吧,当年沈氏为皇后时,沈子冯可是安阳城出了名的贵公子,风流倜傥,文采不凡,一掷千金。所结交的都是一群家世雄厚的纨绔子弟,作台城赋更是卖到安阳城的缣帛都脱销了俩月……不想沈氏被废,不过十余年,竟然在安阳过得如此落魄潦倒……”
……
“张兄所言差矣。能留在安阳就是他沈子冯有本事了!莫忘了,当初陛下废太子的时候,也顺带把沈氏族人一股脑的都驱逐去了西陵。沈子冯硬是靠着他那帮平日称兄道弟的纨绔子弟替他说话,留在了京城,做了个后补太中大夫。这些年,那帮纨绔子弟,明着暗着可没少帮他。说起来,他的亲侄子,安乐侯陈照,也还在京城呢……”
……
“安乐侯又如何?沈氏被废,如今不过一个庶子,这么多年了赖在京城不走,连个王都没有封上。还不如郑婕妤和他的病儿子楚王呢……”
……
一听到“楚王”二字,驾车的小厮与车中的人都略微变了变脸色。
“我们走吧,赶紧回楚王府,若是迟了,楚王怪罪,便不好了……”车里人终究放下了窗帘,坐回了原位。这安阳城,其实肮脏的很,也没什么好看的。
小厮点了点头,赶紧驾车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一刻也不敢多留。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马车也再一次消失在了厚重的雨雾中……
张五娘眼见众人散去,也走回了屋内,索性大门紧闭,不让沈子冯再进来。己未巷内,只余下沈子冯一人,孤独无依的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一动不动。他胡子拉碴的,全身湿透,身子冷的有些颤抖起来,但双目依旧如十三年前那般犀利。转头间,沈子冯分明看到挂有楚王符节的车驾在从巷口扬长而去。他呆滞的看着马车从眼前驶过,颤动着嘴唇,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十三年了,这十三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沈子冯真的受够了!
当初的沈氏那是何等风光!可荣华富贵,转眼已成云烟。好在,他沈子冯还有几个真心结交的挚友,比如吏曹宋岳和太中大夫卫匡,日子还勉强过得去。以前都是老宋老卫他们接济着,自从老宋老卫他们娶妻生子,再想鬼混出来接济他,就难咯。除了这些个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这十三年来,别的人就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就连他亲侄子安乐侯府上的张妈,看到了他都会把他赶的远远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想到此处,沈子冯气得啐了一口,站起身来,拍片屁股往前走去,边走边心里泛嘀咕着。
“一向卧病不出的楚王怎么突然请人进京了?看那马车密不透风的架势,来的恐怕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贵客,有意思。说不定,能去楚王府碰碰运气……”一抹笑意,渐渐从沈子冯的嘴角浮现。他深吸一口气,大步的往楚王府迈去,再不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