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但在我心里却是个英雄似的男子汉。
作为家中长子,种田、打柴这些体力活,父亲在少年时都做过。冬季大雪,照样跟随大人进山砍烧柴。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北生态系统好,野生动物还是常见。有一次父亲正在小山上干活,来了一头狼,远远地盯着人看。父亲心里虽然也怕,但是面不改色,手下的柴斧抡起的更起劲,照样淡定从容地砍柴。或许就是这种淡定无畏的气场,让狼也改变了主意,扭头又淹没在茫茫雪林中。
奶奶总共养了五个孩子,小姑姑是最小的孩子。小姑姑受了惊吓,伴随发烧,三天两头生病。乡下人治惊吓,就是到号称“半仙”类似巫医的人那里,请了驱魔辟邪的黄纸道符回来当药治病。所以说,过去生养孩子的存活率,一半靠运气,一半还是靠运气。
奶奶心急如焚,爷爷是不信鬼神的,况且还要打理维持一家大小的温饱。所以替父母跑腿,给小妹妹求医问药的事情就落在父亲身上。
每次求神请符也不是白请的,还要付出资费。父亲是个孝子,乖乖听奶奶的话,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走上一段很远很远的路,将穷家里挤出的一点点救命钱交出去,求回一张朱笔写在黄纸上的“鬼画符”,看着大人烧了灰,给自己小妹妹喝下。
那时,父亲已经开始读书,明白些道理,知道这些不过是装神弄鬼。有心站在爷爷这方面,奶奶又要哭天抹泪,况且乡下地方,还有什么求医问药的生路呢?
父亲聪慧胆大,从小就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后来,他自己找了黄纸,模仿半仙画了符,假装是远程求回来。直到小姑姑病好,直到多少年后和我们闲聊,父亲才平淡地回忆一回。
我的太爷是个私塾先生走的早,爷爷没读上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学得一身赶大车的技术,能挣工分养家,是人民公社里赶大车的“好把式”。到了父亲这一代,无论男女都给上学。
遇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父亲才十三岁。爷爷忙外面,父亲就在家顶个成年劳动力干农活。春播种,秋收麦,打了粮食还要搓玉米,庄稼人的活是干也干不完。我不知道,那时候正是花季少年的父亲心里会想什么。
到了国家恢复考试,父亲白天干活,夜上抽空学习。停课那么久,老师早就没有了,要学就只有靠自学。数学、语文都要考,父亲就着油灯默默地理解。没有老师讲解,就在小学的基础上,一下子拔高到高中水平。
父亲总说,自己是用文科生的方法啃下一本高中数学书。靠着记忆力强,背概念,背题型。那个年代乡下找本教课书都难,考试题还是以教课书为主,所以父亲死记硬背的效果还是有作用的,帮助他顺利通过了考试,从此人生完成从草鞋变皮鞋的转折。
父亲考上的是工农兵师范大学,就是今天佳木斯师范学院的前身。从乡下屯子到市里学校,是一段翻山越岭的遥远土路。
冬天上学,大雪封路。有的地方积雪几丈高,有的地方积雪可以埋没人,伴着凌厉的西北风刮起“呜呜”大“烟炮”。没有马车,父亲决定走路去上学。
奶奶做了一锅豆包,这种红豆沙做馅的馒头,放到东北零下30多度的室外,好像放到天然大冰箱里,一会儿就冻得像石头一样结实。
父亲背上一麻袋豆包,就是离家上学的全部物品。父亲在积雪中向学校走去,早上出发,走到晚上,刚好到校。
父亲师范毕业后,做了教师。打我记事起,父亲从来都是衣冠整齐,风纪扣正系。每天上班前,梳洗是父亲很认真的一个过程和仪式。每天我们只是洗脸,父亲则会顺带把头发都洗过,不带一点油腻或是睡卧的痕迹。父亲发质黑密,发型二八分,永远定期修剪,永远清爽干净。
过去物质贫乏,别人家的镜子不过是或圆或方的一小块,我家的镜子是一大面镶嵌在衣柜上的穿衣镜。父亲每天梳洗后站在镜子前,梳整头发,修剪鼻毛,细细检查面部是否干净,连耳后也不放过。然后,脱下洗的发白发灰家常衣裳,由内到外依次换好硬领衬衫、套上笔直崭新的中山装外套,系上扣子。最后系好风纪扣,每次还要再特意正正领子。我知道,他今天又有课了。
父亲在县城中学工作,早些年每逢秋收时节,父亲都要赶回乡下爷爷家帮忙抢秋收。七八岁时,我也跟着回去,有幸看到过一次父亲抢秋收的样子。
北方地大,田野苍茫广袤的一眼望不到边际。麦子成熟,麦穗已从明亮的金黄变成饱满的深黄,沉甸甸地低着头,汇成麦浪麦海。父亲把我放在田地旁的路边,扎好裤脚,拿上镰刀,下到地里。
北方庄稼一行行的种在高出原来地面的土垄上,一垄垄一眼望不到头。彼时,我的大姑、二姑、爸爸,一人站定一垄地头,俯身猫腰,好像三名参加比赛准备起跑的运动员。左手搂过一把麦杆,右手舞动镰刀,三个人在麦浪麦海中开航劈道。冲在最前面的,一会是我的二姑,一会儿是我的父亲。在金色海洋中辟出三道露出土地的直线,一直延伸到远方。我坐在路边,看着他们变成小圆点,消失。又过了一会儿,约莫一盏茶时间,三条压下金色麦浪的冲锋艇又冲了回来。几个来回下来,这一年为整个麦田提供营养的大地母亲又露出黑黝黝的脸庞。
我等在田边,把蜻蜓、小草和各类不认识的事物都玩腻了。父亲和姑姑们从地里走出来,来到我待的地方,喝口水,歇一歇。我看到父亲的衣衫湿透,整个人好像水里出来。连着两天,父亲身上发红,晒脱了一层油皮。脱掉里面的背心,身上还有晒过的痕迹,好像穿着一件白背心。
父亲做了一辈子教师,教龄35年以上。这期间,命运有两次机会垂青,可以从一线讲台转岗到行政管理,或者到县教育局里工作。但是,他自己拒绝了。理由很简单,那时他正是带班班主任,好比春种秋收的一轮庄稼,还没把谷子送进谷仓,农夫自顾自地走了,留下地里的谷子谁来照看?
上个世纪90年代,深圳经济特区建设的如火如荼。父亲的同事兼兄弟去了一趟深圳,毅然决然丢下公立中学的编制,家小留在北方,应聘到深圳私立教书。同样是高级教师职称,父亲每月工资一千元左右,那时深圳私立中学开出的价格是每月工资近一万元。章叔叔深圳安定后,接了家小过去,也曾对家乡的老朋友几次呼唤,终究没能撼动父亲的心思。当时父亲所在的县城中学,经过几届师生的努力,正创建成为省级重点中学。那时讲好课,培养学生高考出好成绩,是父亲的全部心思。父亲的心思,扎在我家乡的黑土地上太深,以致安土重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