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疫情还没来,我从华清池走到兵马俑

疫情前一年,我独自一个人来到西安,漫无目的,没认识新的朋友,也没留下自己的照片,说的话寥寥可数。

北方的一月份总是阴云密布,从火车往外看,分不清天边的是雾霾还是云,近处的景观树倒是清清楚楚,树叶枯黄却没掉落,满满一簇,沿路排开。

正午时分,车站挤满了人,我随着人群走上一辆通往兵马俑的旅游大巴,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一同出发。玻璃隔绝了并不存在的阳光,浅蓝色布帘挡住三分之一玻璃,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内车上挤满了人,听不清在聊什么。

中型巴士在某一站缓缓停下,我跟着人群走下阶梯,看到横亘在眼前的山峰才发现下错了站,此处是华清池,意外的还有许多树木绿着,似乎不开放。

门口有几处宣传图,写着千多年前来此处游玩的君王的故事,还有一座白色大理石贵妃石像,裸着上半身,漏出胸部,以一块浴巾遮住下身,左脚大拇指指尖向下,做出试探水温的动作。这让我想起了在西方美术史里里学到的古希腊三角形构图。

故事都看完了,无心再进去询问。我低着头,耳机里传来高德地图导航的女声,开始朝十公里外的,不知在何处的兵马俑走去。

一月的北方天空是擦不干净的灰,云朵之间似是晕开的闪电,露出若有若无的光渍。连日的雾霾刚刚散去,冷风不做声响,远处升腾起鲸鱼水柱般的烟,空气干燥紧贴着皮肤,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我沿着公路走,走出景区密密麻麻的餐馆与纪念品店。场景逐渐变得萧条,干枯的树枝与满地枯黄的落叶,替代了彩色的广告牌,人烟散尽,在阴天的环境中,四周如坠云雾里。走了十分钟,遇到一处岔路,我没有迟疑地拐进去,沿着田野上的水泥路走进了村庄,房屋开始拥挤,牛和羊的叫声从某处院中传来,高德地图开始催促我返回原路线。

满地的黑色牛粪,空气中散不去的鸡屎味,新修的房子依旧是老屋样式,大门上方刻着关于过去的字,走在北方的泥路上,我却想起东南沿海的小村庄。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刻着别处地名——“xx衍派”,后来翻过村志才知道,这是陕西的一些地名,表示几百年前有人从北方迁移到了南方小镇,那时我不知道的北方就是此刻的西安,不过这儿的门上可没刻着那些字,他们不记得有那么一群人。

我在村庄里没有目的地走着,只是朝着大概的方向前进,本就对兵马俑不抱有多大期待,旅途的终点早已成了象征性的目的,我只需要到那里,然后离开,赶去下个目的地。走到筋疲力尽,踩在土地上每一下都感到疼痛,无人相伴,也不用惺惺作态,装出自己喜欢这一切的感觉。

我在一切灰色与棕色的杂草与泥路中,终于到达了兵马俑,为此还找了许久的大门,在售票处帮人买了票。那是疫情的前一年,有人们开心地四下行走观望。人群中突然出现了熟悉的泉州闽南语,并且是准确无误的惠安口音,不是安溪,也不是南安,是我也学校听了十几年的惠安口音。我想起刚刚在村庄里的感受,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声音远去,再往前走到检票口。没想到奋力行走到陌生的地方,脱身几千公里外,到头来还是在原地打转,风景如初,人也如故,不免感到失望。

我飞快地在景区里行走,不在某个展厅停留片刻,几个月前去了北京,现在又到西安,在全国最著名的古景点里,我渴望看到一些寻找的答案,然而并没有,于是靠着栏杆看脚下破碎的石质人偶。

“你好,需要导游吗?”一个头带着黑色渔夫帽的女导游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手里拿着两个通讯设备。

“不了,谢谢。”

“很便宜的,比景区的便宜一半。”

我没有回答。

“就比如你脚下的这片墓区,也有很多故事。如果只是就看着的话,基本上进来是白逛的。”

我很想告诉她,我不想知道些什么。但是出于礼貌,只是委婉地回绝:

“那样的故事我已听了许多。”这是假话,我并不了解,也没查过资料,说完我侧过身。

她依旧纠缠,说着我听了二十几年的话语,那些关于先人的成就,集体的荣誉和激昂的自豪感。却没问我为何此刻一人在此。

见我实在没意向,她悻悻离开,寻找着下一个客户。我并不反感,重复或者编造故事,这是她谋生的手段,这样的对话于我于她都是只是寻常之事。

只是过去依旧像幽灵一样追逐着我,我想起小学尘土飞扬的周一,几百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在操场上等待升旗仪式,年幼的旗手们踏着正步,神态严肃地走上台阶,烈日下,银色旗杆几乎发出光亮。

我总是期待一阵风,将红色旗帜吹起,飘扬。但是没有,它像洗过的旧衣服一样在顶部耷拉着,它只是一张布而已,不会因人的感动而激扬。此刻我这样告诉自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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