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时,他们赶紧赶慢地终于回到了澜山。
抱福在屋内躺着,听见声响,眼依旧闭着,门锁堪堪挨着锁栓的边,一碰就掉,似乎料到他们会今天回来一样。
苏无在门外用力跺着地,想抖掉鞋上的雪泥,
隔着窗户,抱福嫌弃这声响扰到他清梦里,朝着外面就是一顿大喊:“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苏无为人体贴宽容,却从来不惯着这老顽童无理取闹,他越是嫌弃,苏无跺脚声就越来越大。
也没人去开门,就这么和里面的人僵持着。
抱福率先败下风来,拉开门,瞪着这两个懒到连门都不愿推的人。
苏无张开双手,“不欢迎我们回家吗?”
十七岁少年的怀抱是最具有诱惑的,抱福抵不住,轻轻靠近回抱住。
面露疲色的金光瑶站着,似乎是与这场景格格不入一般。
抱福松开怀里的人,朝着金光瑶的方向靠近,噙着笑说:“欢迎回家。”
金光瑶低声呢喃着这几个字,像要拆之入腹一般。良久,像春风吹过万顷荒漠般,眼神里慢慢闪起光芒,“回家?”
抱福见他还是呆呆站着,唯独眼睛亮着,就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一般,看着看着,慈爱就溢满了心中,抱福伸着手轻轻圈住金光瑶瘦弱的身躯,“你当这是家,这就是家。你当我们是家人,我们就是家人。”
金光瑶身体僵着,憋了许久,颤抖着声音说谢谢。
谢谢。
就像一盆开水浇到他身上一样,太烫了,让人完全失了意识,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一股股细流慢慢滋进心底,堆积的寒冰开始染上这温度,悄无声息地开始消融。
尽管这细流流淌着滚烫的鲜红的血液,带着片片刀子,接近他也只是因为他身上有需要的东西,他依旧甘之若饴。
别人只说金光瑶为人凶狠毒辣,什么都可以抛弃。他自然是承认的,他无恶不作,罪该万死,死后就该被阎罗殿的小鬼烙心,永世不得解脱。
却还是会心有不甘。
所谓亲情,正直,他舍弃的都是他永远求而不得的东西,也是不配得到的。
在今天,金光瑶才发现,原来也有人愿意接纳他,这认知让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尽管苏无怀着一肚子的疑问,但考虑着金光瑶自回来之后就缩进了暗室,好几天没出来的反常现象,他还是把话全吞了肚子里。
抱福也曾问过金光瑶那次出去之后的结果。
金光瑶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语气平淡地像在讨论今天苏无炒菜又放多了盐一般。
“我习惯了。”
有些事注定就是死结,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他除了做无谓的挣扎之外也无计可施。
这操蛋的生活,像一层从出生就附在他身上的网,压得他至今不敢喘气,不敢停下。
而今,他终于被迫撕去了这层网,虽然付出的代价巨大,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今吊着他活着的不过是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惜那也不是专属于他的。
金光瑶再出澜山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开春。
这一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出去见见他,只是想着想着就觉得这实在是过份掉价的行为,便也不想了。
抱福总说闷在家里终归不是个法子,还是得多出门透透气才能长命百岁。
他笑着应了,只身一人趁着他们都出门打猎时留了张字条溜了出来。
不能让苏无那小子瞧见,不然他又非得缠着。
金光瑶沿途打听着近来的情况,有个老妇人打开话匣子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无非是哪家小姐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哪家家主又易权,以及哪家宗主喜添新丁。
听到熟悉的名字时,金光瑶已经没了当初的忿恨,平淡的日子已经磨去了他的锋芒,他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无依无靠了。
但他始终不能放弃,血淋淋的回忆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能放下。
话是这么说,可是真到了蓝曦臣跟前的时候,金光瑶却连出现的勇气都没了。
金光瑶想,他是个懦夫。
金光瑶在那间废弃的院子附近待了两三天,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盼来了熟悉的身影。
每当他们两人夜猎晚上懒得找住处的时候,便在这院落里将就着休息,起初蓝曦臣始终不愿意踏足他人之所,金光瑶没法,只得坦白他已经买下了这院落,所以此刻是他的居所,蓝曦臣大可放心随便住。
只不过那房子总共也没住过三次,自金光瑶身死观音庙之后,更是再无人踏足过。
他此刻在这守着,无非是无聊跟自己打了个赌,三天之内,要是蓝曦臣来这,他就可以直接打道回府,麻溜地不去招惹蓝曦臣刚满月的女儿。
蓝曦臣没在那里待多久,约莫两柱香的时间他就走了出来,与进去时不同,手上少了壶酒。
反复确定蓝曦臣走远之后,金光瑶才从隔的老远的山坡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蓝曦臣不饮酒,那酒笃定是藏了起来。
在草丛里拨弄了半天,也没见半分土地松动的迹象。
院子后是一排一排的果树,此刻正是开春,花骨朵更是撒欢儿的点缀了满树枝丫。
眼花缭乱的世界里突兀地杵着棵光突突的桂花树。
果不其然地,那树下的泥土还新鲜着,一眼就能看出是刚挖出不久的。
俗话说女儿酒要埋就要埋在桂花树下,这样等她出嫁那天取出时,那才叫一个醇香。
金光瑶随便从房子里找了根铁锹,赌气地硬是要扒开这层土,把那装了满满爱意的酒拿出来,泼了。
女儿满月,埋女儿酒不可谓蓝曦臣不上心。
扒拉干净之后,酒就这么摆在地上,金光瑶想拿铁锹直接锤碎这碍眼的壶。
阳光下,一闪而过的光波让金光瑶停了手里作恶的想法,放下了铁锹。
他又伸手扒拉出了一个东西。
是块玉佩。
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就这么埋在土里,金光瑶觉得这始终是不合适的。
于是他把它放在了怀里。
再看那酒时,方才的憎恶已经去了大半,鬼使神差地,金光瑶打开了那壶酒。
酒香甜甜的,尝了一口之后就停不下嘴。
金光瑶喝着喝着就觉得眼冒金星,眼里的世界晕晕乎乎的,树都是一排一排倒着,金光瑶想去扶,却平地摔了个大跟头,倒在地上彻底起不来了。
难得趁着还有一丝清明的意识,金光瑶胡乱地在身上搜寻着,摸到玉佩还好好地躺在怀里时,金光瑶才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了。
那是他自己的玉佩,是他故意遗落在蓝曦臣房里的玉佩。
本意只是想着抵了经常来云深不知处蹭饭的饭钱,却不料到蓝曦臣留到了如今。
金光瑶迷迷糊糊地又想起了方才的话。
要是蓝曦臣没来……
没来还能怎样?
没来就没来吧。
他真是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二哥,实在是把他吃得死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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