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不短,固然丧失了它做为短篇的特点;虽短而乏味,因无美感可言,同样令人难以卒读。
南朝的文学批评家钟嵘第一个提出了滋味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诗品序》)有“滋味”的诗,才是“诗之至也。”不少诗人、作家为创造“味”而殚精竭虑。《红楼梦》一开始就告诉读者,作者曾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又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当时曹雪芹因解“味”的知音难觅,不胜慨叹唏嘘。同样,味——精致和韵味,是形成短篇小说艺术美、实现欣赏者美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它是生动的艺术感染力和深刻的人生启示力融合的晶体,要求作品幽隐含秀,言近旨远,形象鲜明,气韵生动。作品有了“味”的魅力,才能吸引着欣赏者在艺术世界里觅幽揽胜,始终兴致勃勃,于反复品味中获得人生哲理的悟性。“味”的这种目的和手段兼存的性质,体现了艺术美的功利性和愉悦性的辩证统一。短短小说为达到短而有味,往往运用含蓄、曲折、悬念、幽默等艺术手法。
先说含蓄。用茅盾的话说,就是要“留一点余地给读者用经验和想象去填补。”他称赞莫泊桑的《项链》,主要是讽刺小市民的虚荣心,却没有把话说尽,因而使人联想到很多东西。清初画家笡重光在他的《画筌》里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储蓄正是要造成这种以虚代实、实中有虚、虚实相生的“妙境”。因其实,形象才得以鲜明;因其虚,留下了一个“空白”,供读者驰骋想象,才耐咀嚼。短篇小说讲究简练有力、以少胜多,特别需要匠心经营这种空白。人们在欣赏作品的过程中,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审美经验,激情和理智,去对艺术形象作丰富和补充,审美的乐趣由此而产生。有一些短篇其所以淡而寡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浅露直白,一览无余,把话讲完,缺少必要的含蓄。声嘶力竭,却不动听。作品的含蓄美,不只因了主题性的含蓄,同时也得力于对人物性格的复杂、多面的描写。
“文以曲为贵”,这反映了一种普遍的审美习尚。主题性的含蓄,“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就深得曲折的真谛。就情节、结构来说,曲折可以产生出人意外、在人意中的艺术效果,使欣赏都随着作者的笔触载沉载浮,感到兴味无穷。英国当代小说家佛斯特说:“美感的出现常常也必须是出其不意的;奇诡的情节最能配合它的风貌。”(《小说面面观》)短篇小说的曲折美,虽不似长篇巨制的纵横错综、大开大合,却也应于单纯中见绚烂,尺水兴波,曲折生姿,张弛有致,开合有度,有一种节奏、旋律的美。
生动曲折、故事性强,是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的优秀传统。
生活事件本身的复杂性、曲折性,为情节的曲折美提供了现实依据。简短、不怎么曲折的故事,由于结构的精巧、叙述角度的合理变换、悬宕的安排,同样可使作品呈现起伏、波澜,有节奏,有韵味。
确实短篇小说的曲折美,不只在于情节的起伏开合、波诡云谲;感情的张弛,气氛的强弱、行文的疾徐,句式的变化,也可以使作品显得参差多变,扣人心弦。
使短篇小说的情节曲折、生动,多用悬念手法。悬念产生一种期待性的美学效果,短篇小说写作,应该迅速地造成悬念以吸引读者。如果一篇短篇小说不能迅速地造成这种悬念,势必使人感到拖沓、沉闷,审美的兴致也就会因此受到挫伤,甚至完全丧失。
同是设置悬念,情形也不完全一样。造成悬念,或假述表象、声东击西,或层层设疑、险象环生,或巧埋伏笔、引人悬想,或于紧张处顿笔、横生枝节,或先宣示矛盾结局、再娓娓道来,方法原是多种多样,依具体情境而定。
幽默,在情节可作支撑作品的构架,产生幽默型作品;在叙述语言,妙语解颐,可使作品情趣盎然而又韵味深长。要使短篇小说定于情致和韵味,固然不必都去写幽默型作品,但一般说来,短篇小说的叙述语言却应该渗透着或强强弱、或浓或淡的幽默感。
幽默的语言,往往运用夸张、借喻、双关、反语等修辞手法,极富生活情趣,引人发笑而又富于含蓄力和暗示力。幽默之不同于纯粹的戏谑和俏皮,正在于它的含蓄、深沉。它是作者对生活的睿智透视,表面上的超然态度,而潜隐着强烈的情愫。
运用幽默的语言写人、状物,特具一种灵秀,含蓄、机智而轻松。以谐趣的议论发掘生活的哲理,评述美、丑,则显得幽妙警颖。悲剧喜唱、哀泪笑洒,又别具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富于情致和韵味的短篇小说,其美学价值和长而乏味、虽短却味同嚼蜡的作品形成鲜明的对照。短篇小说中的“味”,也不是率意触情、草草便得的东西。它需要作家具备真灼的识力和强健的审美力。手法也远不只上述几种,识者自明,不须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