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第一次去颐和园的感受。

在很多人童年的记忆里,这个园子大抵脱离不了旅行团集散地的印象。和故宫、长城并列在一起的颐和园,好像成了北京旅游的三大件,不去肯定不行,去了却是走马观花。伴随着学生们的暑假来临,全国的人潮汹涌而至。一顶顶白色或红色的鸭舌帽跟在黄色的小旗子后面,停停走走,机械运动。北京的夏日常常是桑拿天,空气闷热得仿佛凝固。帽檐下常常是黏腻的发丝和疲惫的眼睛,头脑里的审美运作大约也是机械的,无关欣赏,只为了完成任务。大人们带小孩子来的初衷通常是希望他们长见识,受熏陶,然而火腿肠和冰淇淋的吸引力明显比佛香阁和长廊大得多。明显超出承载范围的人数和不合时宜的季节所构成的拥挤乏味的最初印象,显然对这座伟大的皇家园林而言有失公允。任何流于形式的游览,只能说仅仅是走进了颐和园,而非走近。

这种走近的契机来源于一个冬日的黄昏。如果在北京生活过几年,就会知道这里的冬天特别坚硬。风似利刃,地面如磐石,而空气干燥得能使一切开裂。面对如此扎实的寒冷,除了裹紧衣物匆匆行走之外,必须把内心也封闭起来,以免寒气跑进心里去。我在冬天的脸色通常特别难看,心肠也比任何季节都冷酷。即使再炎热的天气都能发掘出夏季的魅力,却从不曾欣赏过任何一个冬日的美丽。不过幸运的是,这座城市除了高楼大厦水泥马路还有颐和园。

我们临时起意,在极为寒冷的一天去了那里。昆明湖早已成了面巨大的镜子,平滑而坚固。当你怀着一丝忐忑踏上冰面时,瞬间就会嗤笑自己的小心翼翼。尽管裂纹都清晰可见,脚下却仿佛比地面还要牢靠。无论如何地跺脚蹦跳,都纹丝不动。人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就像锅里粘连的汤圆,无意识地分成了一堆堆。在冰上行走是很缓慢的,一方面是穿的太多,另一方面则是冰面看似光滑,却阻力不小,总不如地面走起来自如。一低头就能看见水草在下面缓缓飘荡,甚至有水泡断断续续地冒上来,不免内心打鼓,脚下放缓。就这样慢慢地在巨大的冰域上散步,耳边不时传来隔壁溜冰者的欢笑。大腿根处渐渐开始刺痒难耐,这是一种在严寒刺激下的过敏反应,我尽力想摆脱其干扰,环顾四周以分散注意力。昆明湖占颐和园三分之二的面积,水面之大,周边的任何景物相形下都有些渺小。佛香阁崭露头角,万寿山在余晖笼罩下只显寂寥。不见长廊,十七孔桥也不知道在哪里,眼前只有一片血色黄昏。冬天日落得早,刚过四点天空便昏暗下来。太阳成了金色的荷包蛋,在烧得发红的铁锅中熟透至萎缩,就像那个盛极而衰的帝国,在亲手缔造的“三山五园”中,历经政变、劫掠、战败和消亡。这是弘历对心目中江南园林完美的复制,饱含其治理西郊水系的野心,更是标榜“孝治天下”的他献予母后的寿礼。借四时变幻之景,寓皇家威严于自然之趣中,恰合“虽为人作,宛自天开“的造园准则。

乾隆帝以汉武帝挖昆明池操练水军的典故赐名昆明湖,清王朝的海军梦却破灭于此。慈禧的执念如此之深,即使颐和园被八国联军付之一炬,也三番五次地耗巨资重建,不惜动用背负着强国理想的海军军费。多年经营的新式海军随着黄海的炮响而全军覆没,与碎裂的船体一道载浮载沉的是积重难返的帝国。坚船利炮轰开的不仅是脆弱的国门,更是有识之士觉醒的头脑。年轻的光绪皇帝只是闪耀了瞬间,便被囚禁在园内的玉澜堂,他的自由和维新派人士的鲜血一起,化作历史的叹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颐和园从此在荒芜与寂寥中沉没,它的内心是否会感到孤独,亦或是在对往日荣光的追忆中渐渐老去?而如今的迎来送往,熙熙攘攘又是否是它心中所愿?头顶是血色残阳,脚下是一片寒凉,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我,忽然理解了颐和园。人美在自持,物美在深沉。今日所见的它,和极盛时相差甚远,一次次的损毁与凋零,增添了一层层的厚度。长廊上的彩画,后山中的古木,湖畔的楼堂,日日承受着无数热切的目光,身后堆积的却是沉重的过往。在夕阳中泛光的不只是佛香阁的琉璃瓦,更是岁月更迭里的沧桑。

身处这样的黄昏,一切审美的趋向都有了缘由,一切难言的苦衷都有了安慰。只有身为中国人,方才理解如此深刻的痛与爱,不知不觉间,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组成了我们的文化性格。淡然自持,忍耐克制,不显山不露水,低调中甚至夹杂着怯懦,即使有心改之,也始终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中庸。经历得太多,以致波澜不惊;失去得太多,所以小心翼翼。

有两个人相携走向湖的深处,身影渐渐变成小小的芝麻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那个在观光手册上的皇家园林也消失了,它被译作“Summer Palace"(夏宫),却不适合在夏天前往。褪去5A景区的包装,此时此刻的颐和园,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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