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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年。这一年战事加紧,就是离前线尚远的北平,这几日也人心惶惶,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坟墓的气息。
清初近来一直在家温书。虽说本来已被家长决定好子承父业接手方家政场重任,但时代进步,方家人觉出女子不应再响应“无才便是德“的旧规矩,而是要念大学,最好再出国镀个金,这样别人才不敢小看你。于是清初的任务就是参加这一年京师学堂的招生考试,先念上几年书,再回首谈及继承的大事。
街上人少了很多,来往着的多是面色凝重提着公文包的男士,行色匆匆,目光紧盯着脚下几方石板路;或是载着一两个穿着朴素女子的黄包车夫,弓着腰低着头,还戴着标志性的圆圈帽子,令人压根儿瞧不见他们的脸。
清初抓着手包,身后跟着丫头诵梅,步子飞快。她只想快些回家去,现在今非昔比,在外远不如在家中躲着安全。要不是三叔丝厂的工人闹罢工,三叔远在上海办事,厂里需要一个有身份有学识的当家人来主事,父亲大伯这样的政客又不便参与工厂的事,堂哥方清卓和胞弟方清佑一个在外游学,一个尚在襁褓,不然怎么轮也轮不到清初去做这个协调者。何况方家对清初的期盼早已不只将她视作闺中小姐,所以外出抛头露面这等古往“大不逆”的禁忌也算不得什么了。
等到把工人都劝回家,清初只觉筋疲力竭。即使如此,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打算用跑的速度将工厂和方家大院之间几百米的路程走完。出门前母亲裘氏多次叮嘱自己万加小心,毕竟如今北平城里不只有国民党军队驻扎,还有人数不菲的日本宪兵整日在城中游荡。他们没有制度约束,也没有法律管辖,所以对于北平城里的百姓来说,这帮人简直就是一群蝗虫,所到之处虽不至于烧杀劫掠,却也是凶暴野蛮强抢豪夺令众人避之不及。
俗语讲:“怕什么来什么。”饶是清初已在心中暗自祈祷许久,远远地还是传来日本人特有的嬉笑声——可见老天爷并不曾听到甚是不会理会凡人的祈求,抑或是如同古语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条道路并不宽阔,百十步之内也不曾有可供躲避之处,尚未涉世较深的清初早已失了主意。诵梅更是急得不知所措,用手绞着衣服下摆,头冒冷汗。踌躇之间那伙人已要来至跟前,而这主仆二人只记得呆立在原地,徒有心中焦急。
为首的日本宪兵是井田有三,此人来历不可小觑。井田氏本是平民阶级,可因为其祖父的战功显赫竟一跃至武士阶级。有三也跟着沾光,征兵至中国参战非但远离前线,还在北平世卫处担了个小队长,手下有百十号人任其调动。这人虽然没上过战场,但祖父的战绩和天性自负的品格让他平时处事如同常胜将军一般恣意地自行其是,性格又乖戾,所到之处无人不叫苦不迭。
他远远地已看见清初,目光立刻由涣散化作炯炯有神——这样标致年轻的中国小姐,在何处都不多见——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加快脚步,走近清初,用蹩脚的中文调戏道:“小姐,你在干什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吃个饭?”
清初蹙额,又不敢表现出厌恶。此时理智已回到身上,她面上不显露,心里正迅速地盘算该怎样脱身;于是她假意答应,打算等到了饭馆人多眼杂方好逃身。谁知到了饭店,店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生意兴隆,只有稀稀了了几张桌子上有客人,堂内静极了,只有人进食时发出的咀嚼声、吞咽声、吮吸声和碗筷碰撞奏出的清脆响声。服务生本来怏怏地倚在店门口内侧的墙上,见有客人来目光先是一亮,又因为看见城内臭名昭著的日本宪兵而面露难色;他在心中快速权衡后,还是露着标准化的微笑上前问候:“您好,请问一共几位?”
井田有三回头示意手下,其中的一个立马殷勤道:“我们,在那边的干活;他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服务生听闻连忙安排,正欲指引,清初开口:“井田先生,家父还在等着我回家,要不今天这饭咱们就先不吃了吧。”
井田皱眉,语气强硬:“不行!今天我说要请方小姐就得请,不然我的面子,搁在哪里?”清初心中叫苦不迭,后悔当时怎么会愣住而不趁机逃跑,不然也不会落入这日本鬼子的手里。但她也清楚再焦急也无用可施,此刻唯有保持镇静,方能觅得出路。
她暗中吐了口气,准备好好斡旋于这厮。谁知一个穿军装的男子突然走来,声线干净却也成熟:“方小姐,可巧在这儿碰到你。正好方部长邀我去府上会面,可否请方小姐带路,咱们一同前往贵府。”
清初只觉奇怪,但是这人既然说出了父亲的职位,想来真是认识父亲的;后来与吟遒相知后,方才明白他就是父亲经常提起的一个年轻有为的后生。他的这一请求没凭没据来得蹊跷,明眼人一眼便看出来另有隐情,可奇怪井田有三却并不怀疑,反而殷勤地道:“方小姐,既然有要事,那我改天再相请。告辞。”言毕,便携着他那一干手下,悻悻而去。
后来清初才知道,井田有三因为见宋吟遒着北平禁卫军的军服,早已心生畏惧,不敢再多留。而宋吟遒前襟别有的勋章,又预示着其不可小觑——多半是队长甚至营长以上的职务。北平禁卫军是北平政府特设的机构,不受任何部门管辖,军中成员多是从各个军队遴选的精英,平日辅助警察维护北平内的治安,战时便是防卫北平城的一只精锐部队。
饭店内一时竟安静下来,留清初看向“解救”了自己的男子,“方才多谢先生相救。不知先生是?”
宋吟遒笑答道:“在下宋吟遒,方才见方小姐似被日寇所缠,故而借用令尊名讳,不知是否冒犯?”
清初摇头,又问:“我似乎并不曾与先生相识,不知宋先生何故知道我的家世?”
“方小姐可还记得北平饭店海平潮厅那场庆生宴?在下曾和方小姐举杯遥相祝。”
”是你......”清初惊奇,不知道该感叹世事相系还是暗歆二人渊源深久,“可当时我们并未走近,宋先生怎的知晓我的名字?”
吟遒把玩着手中的军帽,讳莫如深:“想要知道的事,自然是会知道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