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女儿,叫阿秋。阿秋这个名,还是女儿她自己取的,她从娘胎里出来时带了寒气,一个月后就开始打喷嚏,“阿秋阿秋”地叫着。阿秋八岁大,长得顶可爱,水灵灵的大眼像她妈妈,上翘的小鼻尖跟我一个模子刻的,红通通的脸蛋圆滚滚的,算命的蒋师傅说是个福相,以后啊,是个旺夫命。我老婆跟我一样,是绥宁县里的。受过几年像样的教育,平常忙着上班也少带女儿回乡里看看。
年关了,手头的事忙活完了,这天一家子回到屋,晚饭后老婆在厨房收拾,女儿阿秋在看电视,我开始洗纱窗,阳台的卧室的厨房的纱窗都给拆了下来,年前做个大清洗。正巧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我一手的灰,头上也蓬着灰,就叫阿秋去接,阿秋噘着嘴,“我也很忙的好不”,我望着她从沙发上扭着身子下来,站起身一个大步过去,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话筒,“喂,找哪个”,她一听电话那边的声音马上神采起来,眼睛直闪直闪地像在放光,“爸,是你妈,你妈找你呢!”,我掸掸身上的灰,又点她的额头,“说话总是没大没小”,我收了心,接过电话,“妈,今晚我正要打回去哩,你那还好吗”,阿秋钻在沙发里看着电视还回我了句,“废话”。电话那头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慌慌张张,“
东子,我在你家婆屋里,她老病复发了,刚才请了村里的大夫,说这次怪严重,他们看不了,要去大医院看。”家婆就是我外婆,亲妈的亲妈。去年寒冬腊月,家婆去田里挖菜,她的两亩田原来全种了小麦,年事高了忙不动,改种了乌白菜。眼看大雪要来,家婆想着把两亩白菜收点回来。就在不久前下过小雪,雪化在田埂上,被来往的乡亲踩成低洼不平的水凼(dàng)。她穿着双紧实的棉鞋,还掮着塞满白菜的大竹篓子,在路过湿滑的田埂时候一个趔趄把右腿摔折了,去县医院看了大半月,出院后身体更是不如从前了,那之后一到冬天,折断的腿里那些坏死的骨头就冻出病来,加上身子骨虚,一疼就是大半月,听家婆邻居说,有时大晚上的还听见家婆那屋里传来嗷嗷的叫声,可见这老毛病一天治不好,家婆的心窝就一天不得安宁。
“那你叫个顺路车带家婆去县医院看,医院离我这近,我这边事也完完了,过去照顾个把天都行?”我看家婆这次病得不轻,说的时候心情像拧着发条。
“可东子啊,你不是不知道,你家婆这人太犟,我就是叫你大舅来也劝不动。”大舅如今也到了花甲岁数,还在外地照顾他孙 子,最近也不常回老家了。我忽然想起县医院有个专家是我同学,就寻思着带他去村里给家婆诊疗,我就这样跟母亲说了,她在电话 那边直点头。我给老久没联系的同学打了通咨询热线,我管他叫“三哥”,当年初中那会三哥还是我们班上的活跃分子,上课时挑起 的话题多不胜数,可没少光顾班主任备课室,连校长也一眼就能认得他。然而初中毕业后我们风流云散,以致这些年几乎快记不得他 那张笑起来又丑又搞笑的老脸了。我联系好三哥,就移开厨房的移门,老婆弓着背,挪动着丰腴的腚,左手扶着泡菜坛子,右手杵在 坛子里捣拌。我靠在移门边,跟老婆商量,“玉琴,家婆的腿又犯病了,咱得回去看看。”
(2)
玉琴站起身,左手撑起腰来,支吾着说,“我这老腰也快断了艾”,我把泡菜坛子搬到角落,角落里还有辣椒坛子和酱黄瓜坛子,一红一绿看着古怪。我帮给她解开围裙,两手捏着她的腰,结婚前她的腰跟水柳一样曼妙,现在我捏着捏着就像冻豆腐,梆梆硬。她舒了口气才反应过来,“那好,她现在在哪家医院?”“还在家犟着没去,我只好约了个大夫给她上门看看”,“你家婆还真是,她就那种落叶归根的老思想。也好,正好带咱宝贝到村里看看,也有老半年没回农村了。”玉琴唠叨归唠叨,心里还是有家婆的,每次去总要带点干货和咸菜,老人家现在顿顿不离腌菜,然而最好吃的还是玉琴做的,这是上次家婆在我身边说的,她说的时候声音压的很低,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她豁着门牙在笑,在夸玉琴的腌菜手艺,我听着脸上更像贴了一层金子。
这时“三哥”打给我,说县医院有通知,明天有个骨科手术,他是主治医师必须得去。他说家婆的病再捱下去会越来越严重,要不就今晚连夜去看,要不你们把她请到县医院。我开着免提,玉琴也在我边上,她边从坛里捞腌菜准备打包,边大声回道,“她呀,请她去医院还不比请菩萨难!”我看看手机,晚上七点一刻,玉琴望向我,认真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马上就回道“你在家准备好,我们开去接你,我们今晚就过去。”
“妈~,又要去哪!”当玉琴咔嚓一下关了电视的时候,阿秋缩着身子躺在沙发上问,阿秋在县城待惯了,待皮了,要把她遣到农村,她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玉琴把头发绾了起来,对女儿说“去你老太太家,你要是不去明天就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我坐在沙发上,拎着皮鞋直往脚上套,‘玉琴的激将法到底管不管用',我脑中想的是这个。“那你们去吧,天都这么黑了,我不要去了”,女儿果然嘴上不怂,但我了解她的心是比我们都要野的,两年的私立小学读下来,女儿认识了一班“高级”同学。她们个个拿着智能机,父母有的在国外,有的做官。我们为了培养阿秋也是找了几道关系的。跟着那些“高级”同学,女儿的想法一天天在变,见识也比我们增长的快,茶饭之余跟我们聊的都是些她同学在外国休假的有趣故事。
待我和玉琴收拾好了,已过了两刻钟,我们前脚刚踏出门,就听见从里屋传来阿秋的呐喊声,“慢着,等等我啊!”我和玉琴在门口相视而笑,只听见叮叮咚咚的一阵,女儿穿着个红色横纹的羽绒、背着黑白相间的小包冲到过来,“你们真是舍得啊”,她指指我的鼻子,被我一手抓了下去。
玉琴左手提着布袋,里面收拾了几件厚衣服和一把雨伞,我右手提着一袋子刚出坛的腌菜,用保鲜膜裹了一层,防止那股特别的酸味逃出去。我们中间牵着阿秋,阿秋的脖子上挂着个粉色的智能机,一有消息她就撒开我的手飞快地回复,我后来干脆让玉琴把她手机收了起来,她的嘴巴撅着老高,一直等我们招到了出租车,她才安定下来。
我们的出租车是往三哥的住宅开去,天黑得早,我们坐到车上,只看到四周有朦胧的星星灯火,在树的剪影中闪烁。很快车窗上了雾,外面的一切也都黑了。阿秋坐在我们中间,开始还拿着智能机玩,觉得无趣就睡着了。玉琴从布袋里掏出条针织毛衣,小心地给女儿盖上,虽然车上开了暖气。车开出了我们住的街道,大路两边的路灯成了唯一的风景。我小声地和的哥交谈,他是个性情中人,我们聊得很广,但话题都不出县城。我们聊前段时间的交通事故,聊县城的发展,领导的轨迹,聊乌白菜的价格,小孩的读书问题。玉琴听着听着也入睡了。很快出租车停在了一栋高层建筑下,我提前联系好了三哥,所以街灯下那个瘦高的人影肯定就是他了没错。
(3)
我下了车,那个人影朝我走来。身形高高瘦瘦,穿着一件旧白褂,大约罩到膝盖的位置,他两手揣在大褂兜里,头低着走路很急,路灯下他呵出的白气一团团向上散去,笔直的街灯照在他那件白褂上,他像个通透发光的白色荧光棒,只是没有这么高个的荧光棒。他和我走到近前,我伸出双手迎接,我知道是三哥,出于礼貌还是探头问道,“是沈医生吗?”“东子,别装了,我就是你三哥!”他抬起头,含蓄的笑。我终于借着路灯看清楚了他的脸,我看到他的正方脸,他的薄薄的嘴,他冻的通红的大鼻子,鼻梁上架着厚厚的无框眼镜,眼镜里面待着一对深凹的小眼,好像两颗枣核安在了那里,那一瞬间我的瞳孔放大了好多倍,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张老照片,对了,里面还有他那张笑起来又丑又搞笑的脸。其中一张老照片是我们的初中毕业照。高个的三哥站在最后一排,那一排包括晓南在内的大长腿都坐在课桌上,他非得站在边上,就是那样,拍照的先生也在前面喊他把腰侯着,不然为了他我们就得照小一号,就在他侯着腰偷笑的时候,照相先生咔擦一下拍好了,我们绕到先生后面头挤着头围观着照相机里的照片,他把头也凑了进去,一看到他那经典的眯缝眼还有笑起来就会起皱的大脸巴子,顿时就叫先生重拍,那时候不知道学校抠门还是本来胶片就贵,总之后来没重拍的成,他褶皱得跟糖纸一样的笑颜就定格在那个午后的艳阳和蓝天下。我没有陷入回想,因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三哥,纯天然的知识分子,二八分头、厚厚的眼镜、深凹的小眼,他跟我回忆里的老三根本不相像。他从初中毕业到现在的年头里,从话题人物到医院里的大专家,天知道下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天寒地冻,我的耳根抖个不停,我赶忙帮三哥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自己搓着手钻进了后座,出租车倒车到路灯下,就一路往家婆的村里开去。
我一上车,暖气扑到身上才感觉暖和过来了,阿秋已经开始打呼噜了,声音很小,睡得很香。玉琴抱着阿秋,右手垫在女儿头底下当枕头,我和三哥聊了会,暖气就熏的我摇摇欲睡,困意来袭,又问的哥还有多久,的哥说前面路两边有河,开慢点得半个钟头,农村的路,晚上比白天难走多了。于是我打了个小盹。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一阵抖动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我摇着车窗露了点缝,冷风嗖嗖地钻进我脖子,我把头探出车窗外,前面的河里平静的印着一轮大月亮,月亮的光洒到屋顶,看起来就像给下了层白霜。我听见车轮咕噜咕噜地碾过石子路,前面的村里传来几声凶凶的狗吠。“要到了”,我自顾自说。我把阿秋叫醒,阿秋在车上升个懒腰,一只手搭到我的脸上,揉着惺忪的眼睛,“还没睡好呢”,阿秋醒了爬出车,颤颤地站着,她的小手塞进我的大衣口袋。玉琴和三哥也下来了,三哥手里还提着个医药箱,上面安了锁。月光照着石子路,那些石子全都成了白色的鹅卵石,“前面那有个大院子,绕过它右拐就到了”,我在前面开路,侧过身跟三哥说。
我们离家婆的屋还有百步路远,就听见“嗷嗷”的喊叫声,家婆瘸腿的样子就在我脑子里出现,我抱起阿秋小步快跑,三哥和跟在后面的玉琴也跑着跟上。阿秋在我的怀里也紧张起来,在我耳边念叨“太太不会有事吧?”,我喘着气回道,“没事的没事的”,阿秋突然在怀里挪动着,郑重其事的来了句,“肯定有事,你们大人说话都不打草稿。”
一间矮小的平房灯火透亮,没有粉刷的墙壁上,红砖里透出昏黄的光。门口一伙乡亲堵着,都穿得深色的大棉袄,两手缩在袖口里往里面瞧。我跑过去,本想低着头拱出条路,没想到乡亲们看到我来自动地散开了,“东子来了!东子来了!”乡亲们喊。
(4)
我松开手把阿秋放了下来,实际上是她自己蹦下来的。阿秋跑去后面接她妈妈,我进了里屋,我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见舅家公和舅家婆在床边忙活,还有我的母亲在冒着热气的脸盆边上拧干毛巾。我走近看,我的家婆此刻躺在一张一米五大小的木床上,发出“哼哼”
的低吟。那木床上铺着一床破棉被,白色的棉絮从被单的小孔里冒出来,被单上还有很多补丁,她的身体就蜷缩在棉被里。顺着那床棉被,我看到了一张爬满皱纹的脸,脸上的五官紧紧地缩在一起,一双无光的眼睛几乎没进皱纹里,皱纹却是松垮的,我看到灯光下她泛油的黄脸,脸上生满了棕色的老年斑,鱼尾纹里有晶亮发光的泪,母亲拿热毛巾一遍一遍给她抹着脸,但是那些泪抹了还会冒出来,再抹还是会冒出来,就是抹不掉。这就是我的家婆,亲妈的亲妈,我心里念着、数着她的好的亲人。我看到她扭拧的五官,还有破棉被里翻来覆去的身体,让人跟着难过。母亲在脸盆里搓揉着手巾,我接过手巾帮她拧干,我说,“我请了医生来了,妈,别担心了。”母亲拨开她额头前几束散乱的头发,欣慰地望着我说,“东子,你来了就好。”我把毛巾拧干后重新来到床边给家婆擦脸,我的手隔着柔软的毛巾布碰到她的脸颊,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像是在给我女儿擦脸一样,我整个人变得好安静,安静地像一场仪式。我像擦拭着观音菩萨的塑像,塑像上每块沾上尘埃的地方我都仔细地抹净,我每擦走一片尘埃,尘埃遮住的那片地方就更加新,我擦完了塑像的边边角角,彩色的釉就像家婆那泛着油光的黄脸一样,再次亮堂起来,那层釉上,没有一点尘埃。我背后涌上一阵冷风,“东子,让我来看看。”我知道是三哥的声音,我的眼角湿润但是嘴角很安静,我拿着毛巾端起脸盆走出去换热水,母亲在里面照应。
我走出家婆的平房,外面被月光照着白晃晃的亮,空中析着白雾。这个夜,会不会很漫长。我脑袋里净瞎想着,就像阿秋说的“你们大人说话都不打草稿”,我说话不打草稿,但我脑子里全是草稿。我乱写着关于家婆的剧情,又拿脑海里的橡皮擦给擦得干干净,我的草稿写好了又被我丢进垃圾篓,然后又从篓子里翻出来继续写,写好再丢掉。我没再想,提起水瓶,开水呼呼地倒进脸盆。我在倒水时舅家公(舅外公,家婆的亲哥哥)拐着一条红色的榉木拐杖,走到我放着脸盆的桌边,他叹了口气,“这么多的儿女外孙,老了没钱了,得了要死的病啊,有几个来看。”他说的是我家婆,膝下一儿四女,一个大孙子,一个大孙女,还有九个外孙,六个曾孙子,拿平常坐八个人的八仙桌来比划,我们一大家子坐的坐,挤的挤,足足能占四五桌。玉琴这时也走过来了,桌子前面是个放菜放碗用的架子,木匠师傅做的,玉琴来找茶杯,她听到舅家公的叹息,就回道“家公,你别这么说,家婆要有个什么病,住院了,大家伙都会拿钱凑。儿女们能来的都来,不能来的都捎了医疗费,叫熟人送来。”我也试着安慰,“家公,玉琴说的也有理,不过我们做儿女外孙的也要多回来看看。”舅家公看起来累了,我说,“舅家公,家婆有我们照管就行,您先回去睡吧。”我叫玉琴送他回家,玉琴找来了手电筒,女儿不知道从哪来了揪着玉琴的手膀子,“也带我去,妈”,她都打开了粉色智能机背面的灯光,“太公公,我也有电筒!”她嘻着嘴想借舅家公的嘴来叫她妈妈答应。玉琴只好一手挽着家公,一手牵着阿秋往前方黑暗的石子路走去,阿秋拿着玉琴的手电筒,就像拿着她的变身棒玩具,往前一推打开手电筒就喊“变身”,玉琴叨唠了她两句,她就把电筒朝前打着,估计不敢变身了。我看着他们踩着石子路走到看不见的黑夜里去,再次端起热水盆进了家婆躺着的里屋。
(5)
我看到三哥正在给家婆挂水,药水瓶挂在木床用来挂蚊帐的上梁,一根长长的透明管递送着无色的液体,顺着细长的针孔流入家婆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里。家婆终于安静地睡着了,我舒了口气。我把水盆端到里屋的木桌上,这张木桌跟这间平房一样都很有历史了,桌面上深深浅浅的都是刻痕,在桌上还摆着一尊拳头大小的香炉,是青铜色的外观,里面只盛着一抷香火燃尽留下的灰烬。桌子抵紧着窗台,窗台上从左往右摆着梳子镜子,手电筒还有一本《金刚经》,这是佛学的经典书籍,家婆是文盲,书的意义应该是拿来充当信仰。家婆信佛,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木床的左边墙角上,向内凿了小壁橱,两掌长一掌宽,没放别的,就搁了一尊陶瓷观音塑像,塑像上了彩釉,有一条红色的丝巾遮住了观世音的头部,像是给菩萨穿了一件暗红披巾。因而一眼望去,只能看见观音左手虚搭在盘坐的腿上,托着素白的小瓶,上有两三根斜插的柳条,另一边的手臂在胸前上举,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他的手指自然舒展着。我端望了观音塑像好一阵,心想着如果家婆腿上的病能完全好,我或许能向观音拜一拜。
“沈医生,我妈的腿怎么样了?”母亲走了进来,轻身地问道,眉头锁着,我也和母亲一样的顾虑。“老人的病是后遗症,是上次截肢后留下的。我给她挂的药水里面有止痛的效果,目前看是不要紧了。”玉琴随后也跟了进来,看来舅外公已经到家了。玉琴进来的时候端了杯热腾腾的茶递给医生,“沈医生,请喝点茶休息下”,玉琴来到床边靠着家婆坐着,沈医生啜了一口茶,回过头来对我说,“
东子,我现在也只能给你家婆止痛,让她安心睡会。不去大医院,你家婆的病肯定是治不好的,后遗症早治早好,晚了要是诱发了其他的炎症就严重了。”我点点头,看着三哥一脸惆怅,厚厚的镜片下眼睛里布着血丝,“妈、玉琴,晚上叫不到车子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把家婆送去医院。”我望向她们,同时也向三哥表达。“最好天一亮就送,等家婆醒了,一犟起来”玉琴跟在我后面补充道,我回道“那只好连床一起抬了,”虽然我想着缓和一下气氛,让大家好受些,但屋子里仍然是一番低沉的意味。玉琴顺着我的思路应道,“也只有这么办了”。
夜很深,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乡亲们也都散光了,毕竟家婆的情况稳定了,医生也在,邻里们都放了心。随后我带阿秋去亲戚家找了睡的地方,是一间大卧室,阿秋怕生,我就叫玉琴陪着她睡,玉琴起初还跟我推辞,说明天我还要去路上叫车,得先睡。我吻了玉琴的额头,说“老婆你忘了?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就是熬夜最拿手,”她淡淡的笑,转过身去给阿秋铺床,轻松的口吻说道,“不管你了,床大,累了就过来睡会吧。”
我也叫母亲去睡觉,我发现家婆的犟脾气在遗传,母亲即使打着哈欠也不愿去睡,我只好和母亲轮流着守着家婆,一直到清晨。腊月的早晨很是寒冷,我呵着白气,半梦半醒着出去找地方如厕,这时候不远的地方有公鸡的打鸣声,像闹钟一样在我迷糊的脑子里循环着,我抖擞了精神,天已经亮了。
(6)
绥宁县是个小县城,有多小?我们住的公寓在县的南边,最北边是县医院,每到夜晚,我和玉琴躺在床上,还能依稀听到救护车出诊的声音,可见县城的南北角距离有多短。我们时常枕在床上就着救护车的声音睡着,一秒种的高音“嘀”,一秒种的低音“嘟”,“嘀嘟嘀嘟”的循环往复很是冗长,催眠效果奇佳。因为县城小,县人民医院加上县中医院笼共才两辆救护车,加上进村的石子路没有特意浇筑,不好通行,救护车是叫不过来的。这样一来,我便得拜请村里有车的来帮忙。
我如厕回来,从家婆的里屋,把我驼色的大衣和黑白相间的棉围巾拿出来穿戴上,兜里揣上百来块钱。我沿着家婆门口的石子路向前走,绕过一个大院子,那院子周围是低矮的砖头砌起的围墙,这使我朝院里望去时,一眼就能看到院里一片平整的水泥场地上密密地摆满了盆装的花草,“大胆又在搞什么名堂?”我头脑中闪过好奇的疑问号。这院子我早有耳闻,是杨大胆家的。杨大胆这个名字可不是他真名,得拜乡亲们所赐,但这也归功于他那胆大敢闯的生意头脑。大概三年前,大胆是村里第一户养宠物猪的,那时猪肉的销量平平,村里养家猪(食用猪)的几户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只有杨大胆的小猪生意如日中天。三年前我来看望家婆时,大胆的院子外停了几部白色的高级私家车,院子里聚了一帮衣装高贵,体态丰满的妇人,脸色红润,发型别致,准是大城市里来的。她们有的怀中抱着浑身精光的猪崽,猪崽中最大的也只有两只手掌大小,都被剃光了刚毛,看起来白白嫩嫩简直就跟大胖娃子一般,在她们丰盈的怀里乱窜。如今县里扩大了宠物猪的市场,大胆便很快让他的猪崽生意偃旗息鼓,我看到大胆院子里摆满了的盆装的花草,这个杨大胆现在不知道又在搞哪门子名堂了,但应该是个意想不到的生财之道。杨大胆倒是有车,还是高档私家车,可是院子里只看见有盆栽,看来最近几天大胆像是开车去城里了。我绕过院子,直接走到村里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路上。
这条路,路肩狭窄会车困难,所以进村的车尤其少,现在又是大早上,车就更珍罕了。我守在路口,只期盼着有开车去县城的乡亲能捎上我们,家婆的人缘不差,平常里经常会被乡亲们捎上去县里买日用品。我走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那里已经早早开门了,小卖部就在这条进村路的路边,在这候车好歹可以暖和些。这家小卖部在面对马路的一方墙上掏了个简陋的方形售货窗口,两扇袖珍的木窗被推开,我过去向里面望了眼,没人,但烟酒零食都尽数陈列着,屋里的白炽灯悬在木梁上,将烟酒柜台的玻璃照成了暖色调,我看着感到了一些温暖。窗口正上方书着红底黄字的“烟酒”两大字,好似在青灰的墙壁上安上了交通灯,一里开外也可见一斑。正当我准备进小卖部坐着等车时候,有辆黑色私家车从县城的方向开回来了,我站路边往前探着身子,努力地辨认车里的人,不过车开到近处才知道是外婆的大孙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