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小衡哥哥,你怎么了?”
婧儿看见我蹲在地上,跑了过来,宇森跟在后面。
“我没事,肚子有点儿不舒服。”我慢慢站起来。
“那你要不要回去休息?”宇森问我。
“不用了,我没事了,走吧,给婧儿过生日。”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们好像也不觉得我看到了什么。那天晚上过得很开心,除了我。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繁星闪烁,婧儿在数星星,宇森一直在捣乱,让婧儿数错,只好重新来过。我看着最亮的那颗星,想到的却是身边人的眼睛。
我渴望和婧儿单独相处,说些心里话。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后来一天,我醒来发现婧儿不在家,宇森也不在。下午的时候他们才回来,婧儿说宇森带她去动物园玩了。
“真好玩,你也应该去的。”
“那怎么不叫我?”我说。
“宇森哥哥说你身体不舒服,就没叫你。”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说:“哦,这样啊。”
“小衡哥哥,你身体好点儿了没?”
“好多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像台风过境。然后真的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凉。我和婧儿躲在屋檐下,终于有了难得单独相处的时间。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婧儿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她不知道我和宇森已经长大了。
“真凉啊。”婧儿看着手心。
身后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当地新闻,应该是直播,主持人正打着伞站在雨里,给观众介绍交通情况。然后画面里出现一个圆洞,雨水不停地往下流,大概是灌满了,水不再流动。不知道那个洞有多深,但是雨水已经把它灌满了。
主持人说:“最近本市出现了多起窨井盖丢失事件,现在又下起了这么大的雨,行人很容易忽视脚下的空洞,非常容易失足掉下去,希望广大市民出行时注意安全……”
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
天越来越暗,雨势不见减弱。气温渐渐低了下来,我们躲进家里面,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院子里的下水道大概已经灌满了,溢出来的水积满了一个台阶。大雨中,向日葵的残躯还在挺立着,枝叶却早已凋落。
“你和宇森……”我不知怎么继续,就停下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下雨,下冰雹,屋顶都打漏了,咱们两个躲在我家里面还打着伞?”我突然想起来。
“哪次啊?”
“好几年了,我五年级的时候吧,那时候我在追我们班的一个女生。”
“哦!对啊!你还没追上!”说着,婧儿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那时候还是小,对喜欢没有太深的理解。”
“那你现在大了?”
“嗯。”
“那您老对喜欢有什么更高深的见解?”
我不笑了,扭头看着婧儿,婧儿还望着窗外。
“婧儿,我喜欢你。”
雨大概是渐渐停了,雨声小了,她应该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却迟迟没有扭过头来。这时我就知道,她是喜欢宇森的。
“逗你玩的。”我笑起来。
婧儿也笑了,只是这笑容看起来不那么纯粹了。
雨终于停了,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彩虹。天还是阴沉沉的,有凉凉的风。我去找了宇森,我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后来很久没有回家的父亲回来了,因为出事了。
三十
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那段岁月,仍然会觉得荒唐。因为年轻,所以荒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和宇森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也是最大的对手。好像是回到了小学五年级一样,我突然想起和陈浩一起追思媛的往事。
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继续沉默着。
“我也喜欢婧儿。”我开了口。
“我知道。”宇森说。
然后沉默继续包围了我们。
该怎么办?我心里已经没有了主意。
“我们是好朋友。”宇森说。
“对,我们是。”我附和。
“但是只有一个人能和婧儿在一起,那种身份。”
我们停下了,再往前就是回家的那条街道。我们站着,宇森突然笑了:
“这样吧,我们从这里开始赛跑,谁先跑到婧儿面前,谁就赢。”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知道这样是没有意义的,也许是出于内心的嫉妒和好胜,我点了点头。
我们迎着风奔跑,脚下满是积水,看不清路,我们像是在水上飞驰。也许是身高优势,我渐渐把他甩在了后面。我心里涌起一阵阵不知名的喜悦,开始激动起来,耳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包括宇森最后发出的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我很快跑到了街道口,正准备拐进去,我回头想看看宇森落在了离我多远的地方,结果什么也看不到。我慢了下来,最后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轻声喊着宇森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他就这样消失了。
后来大人们在一口窨井里找到了他年轻的身体。丢失的井盖没有找到,被找到的只有死亡。秦阿姨哭喊着宇森的名字晕了过去,我看到秦叔叔陪在旁边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婧儿也抱着我哭,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一直往下掉。
大人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说?
“我们正往家走,我走得快,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秦阿姨开始埋怨我没有照顾好宇森,絮絮叨叨得开始变得像我的母亲埋怨我的父亲那样。在埋怨声中,我的父亲回来了,拖着行李。父亲刚回来,就开始和秦家人交谈。秦叔叔像是很早就做好了失去宇森的准备,只不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式。秦叔叔很冷静,很怜惜地呢喃着宇森的名字。
秦阿姨的哭天抢地也慢慢喑哑了,像渐渐暗下去的天。我睡不着,就偷听外面大人们说话,但是什么都听不到,只记得长长的沉默,和沉重的叹息。
父亲给学校请了假,我几天没去上课,在家里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一切来得太突然,让我不知所措。我和婧儿也好几天没说话,因为一见面就哭,她的眼泪比那天的雨还大。
后来我又开始住校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了大人处理。宇森的葬礼我没有去,那天我在上课,婧儿上学的时候见了我跟我说了一声,然后她回教室去上课。小孩子去世是不办葬礼的,但是秦阿姨坚持要好好送宇森离开,后来听父亲说那天去的人并不多。
下课的时候,我坐在宇森空下来的座位上,望着他之前一直望着的窗外,却什么也看不到。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后来我就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念完了我的初中。
很快,秦家人就搬走了,不留一点痕迹,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初中一毕业,我们也搬走了。我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解决的那些我不知道的问题,他们从来不和我们说起。搬走那天,婧儿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挽留。
新家的位置离我的高中很近,我开始每天走路上学,但是那里离天晚集很远。一个人的高中生活,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穿起了衬衫和呢子外套,开始看宇森以前看过的书,头发也渐渐长长了,还学起了吉他。
有一天我看着镜子,突然发现我竟然越来越像他了。可我还是和婧儿越来越远了,只是各自安守着各自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心里愧疚,我们心照不宣地疏远了。
我们那时候没有手机,有QQ,但是我没有婧儿的号码。我们几乎没有再联系。但是我常常会想起婧儿,想起宇森,想起我们三个人成长过的岁月。我希望婧儿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无知是会让人感到快乐的吧。
心里积郁渐深,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逐渐开始写日记,也写诗。就这样变成了别人眼中所谓的文艺青年,虽然这个词听起来像骂人。
有一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竟然下雪了,我突然好想婧儿。我早早出了门,打不上车,我就一直走,走了很远的路,想去看她。当我终于站在了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门口,却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欢乐。
大门紧锁着,不是我们以前用过的那把锁。婧儿也搬走了,带走了我最后的一点喜悦。沉重的回忆压在我的身上,我忍不住地想要流出泪来。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大概是换了市长,那座广场又重新建设了,那棵假树被推倒了,我曾经从那里路过,发现那棵树原来是没有根的。我去了我们的初中,得知婧儿早已转学了,听说是回南方去了,原来她的户口一直都没有迁到北方来。
那时候我只知道她在南方,却不知道南方原来那么大。在成年以后,我还去过南方的一座城市,想着会不会遇见她,却没有想到我们之间是后会无期。
我想起那场我们小时候经历的大雪,想起站在风雪中的那两个雪人,一开春,就消失了。
然后我就离开了天晚集,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