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 /Виктор 译
每当阿拉娜和奥西里斯凝神看我,在他们的眼神中我看不到一点掩饰和欺骗。他们看着我,目不转睛:阿拉娜的双眼是一汪碧蓝,而奥西里斯的双眼则如绿色火焰。他们这样看着我,也这样彼此相视。阿拉娜摩挲着奥西里斯黝黑的脊背,而它呢,则从盛着牛奶的碟子上抬起小脸,心满意足地喵喵叫。女人与猫,在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里彼此相熟。可对我而言,那方世界难以融入,即便用尽了全部柔情也无济于事。我早已打消做奥西里斯主人的念头,我们和它虽是朋友,但彼此间却保持了距离。然而,我和妻子阿拉娜的距离则全然是另一回事,但可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当她默默含笑,像奥西里斯那样目不转睛地凝神看我,当她不加隐瞒地吐露心声,当她的每个举动与欲望皆专注于我,当她的身躯与双眼都饱含坚定、情意不绝,我们之间的距离便会破坏幸福的完整性。
这很奇怪:我早已不再奢求能够深入理解奥西里斯的世界,可在对妻子阿拉娜怀有的爱里,我却未曾感受到通透的自然,永恒的结合,无涉秘密的生活。在那一汪碧蓝深处还留存了些什么?那里被话语、声调、沉默所封锁掩藏,坐落着另一个王国,存在着另一个阿拉娜。我从未跟她提这些,因为我爱她,无意去打碎那面映照着幸福年月的镜子。我尝试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她,从而揭晓困扰我的一切;我观察,而不打破平静;我追随她的脚步,但无涉跟踪。我喜爱那些历经时间打磨的精美雕塑,还喜爱没有结局的故事,以及从生活之窗透进的那一角天空。
在某些时刻,音乐似乎成为我进入阿拉娜本真世界的途径。我凝视着阿拉娜,而她在聆听巴尔托克、埃灵顿公爵、卡拉.科斯塔等人唱片。我缓缓地融入她的世界,仿佛她变得透明。音乐以特有的方式使阿拉娜显露原型,每一次都使得她大于她自身,因为阿拉娜不该仅是那个毫无掩饰地注视着我的女人。为了更深沉地爱阿拉娜,我不断寻找着她,在超越了阿拉娜以外的地方寻找。起初,音乐还只是助我遐想不同阿拉娜的存在,直到之后的一天,我发现站在伦勃朗画作之前她的变化更大。如同天穹之上的云卷云舒,出其不意地改变了大地的阴晴光影。我感到这些画在特意为我将阿拉娜带离自身,因为对于这种稍纵即逝的、不可重复的形态变化,只有我才是唯一有所察觉的人,也是唯一可以将阿拉娜与阿拉娜加以区分的人。偶然的帮手——凯特.加列特,贝多芬以及阿尼巴尔.特洛伊罗只是让我得以接近她,而站在版画之类的作品前,阿拉娜逐渐从我对她的认识中摆脱出来,转瞬间便进入了一方虚构的世界中,为了在自己毫无意识之时离开自我的束缚——阿拉娜从一幅画看到另一幅画,或说些什么,或沉默不语。(在每幅画前,纸牌都重新洗过,只是为了那个后方观牌或是牌抓在手的人,他安静而专注地观察,看爱司、皇后、方片、梅花们如何变换)
跟奥利西斯待在一起时,我该做些什么?最好还是给它倒上牛奶,别去烦它,让这喵喵叫的家伙蜷缩成一个黑色圆球。而和阿拉娜在一起时,我会将她带去画廊——就像我昨天晚上做的那样,——我们两人又一次置身于镜框的剧场,置身于蒙昧的大厅,置身于那些不动的形象之间,而站在这些形象前的是那个身着亮花牛仔与红色衬衫的身影;进门时,阿拉娜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一幅接一幅地看画。她会精准地在最佳欣赏位置停下来,不时转身走来对我说些或问些什么。阿拉娜绝不会猜到,我并非为看画而来,也绝不会猜到,站在她身旁的我正以独有的方式观察一切。在画作之间,阿拉娜并未意识到,她那缓慢而沉思的踱步使自己发生了多么大的转变。这样的转变让我不禁闭上双眼,压制想把她抱起跑出门外的念头。阿拉娜变得自由,轻盈,在新的发现中显得怡然。她停下脚步,开始沉思,于是,她的时间疏离于我紧张的等待和渴望,与我的时间全然相异。
起初,一切还只是不明晰的预兆:音乐中的阿拉娜,伦勃朗画作前的阿拉娜。而现在,我的预感被证实,精准得令人惊恐:刚步入画廊,阿拉娜便以变色龙般的原始纯真臣服于那些画作,她不断改换站姿,根本没有疑心会有人在旁默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异样的唇间微颤见证着她的内心变化,那里,在那无尽深处,她,一个另外的她,一个永远填补着阿拉娜的阿拉娜。(纸牌合成完整的一副。)我与她并肩,沿画廊缓行,看着她屈从逢迎着每幅画作。一个闪烁的三角形开始在我眼中不断增殖:一边经由阿拉娜投于画上,再由画布到我,最后折返回到她自身,动态地记录下她的变化和闪烁。然而,又是在一个瞬间,这三角形被另一种预感、一种能将阿拉娜显形的彩色伽马射线取代。我难以预知,这样的转变作用将重复至何时?会有多少新的阿拉娜需要我逐一综合?我们即将离开画廊——而她对一切仍浑然不知,吸着雪茄说道:咱们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至此,我意识到,自己的漫长追寻似乎已接近尾声。我还意识到从今以后,我的爱情获得了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形态,我应该可以自如地接受阿拉娜纯洁的目光了,其中不会再有封闭的门,不会再有无法触及的风景。
可是,我发现阿拉娜又在一幅画前凝神不动。那幅画的前景是一只孤舟和黑色的礁崖;她的手在画前微微舞动,仿佛在空中划桨以探寻出路,朝向海平线驶入辽阔大洋。她的目光又拂向另一幅画,画中描绘的尖头篱笆遮掩了林荫路的入口。阿拉娜退后几步,寻找着最佳欣赏位置。此时,我已经不再惊奇。那画框否定了我,拒斥了我。飞鸟,海中怪兽,窗口,画中一切景物都在缄默之中敞开,将死亡迎入——每一幅新的画作都在剥露着阿拉娜,使她的外貌如同变色龙那样迅速变化,使她的声音逐渐异样。她对自由飞翔的向往、对晴朗辽阔的渴求、对夜晚和无生界的拒绝、对凤凰涅盘的可怖追求一时间全部得到了印证。站在阿拉娜身后,我心中明白,要是被她看到那令人目眩的“原来如此”此刻正在我脸上呈现,我会难以承受她惊讶愤恨的目光!我这个人一贯如此,我对于阿拉娜的理解也一贯如此,我和阿拉娜的生活还是一贯如此,我所追求的就是这些——被城市与个人的审慎限制束缚着。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就从这个眨眼的瞬间开始,阿拉娜与我,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搂过那被剥露的她,抱在怀中,去爱她,让一切变得简单明了,让我们之间永远无所不谈,让生活的第一缕霞光从我们爱情的无尽暗夜中生出,我们已经体验过太多这样的暗夜。
我们走到了画廊的尽头。我站在出口,愁眉紧锁,迎着新鲜的空气和街头的灯光,希望通过它们复原阿拉娜熟悉的神色。可我却分明看到:她在画前驻足,被其他游客遮去了半边身影。她凝神敛色,看着一幅画中的窗子与猫。这最后一次的变化让阿拉娜成为了一尊不动的雕塑,独立于所有人,独立于我。我犹疑不决地走向她,试图寻回她那迷失于画中的目光。在画中,我看到一只和奥利西斯神似的猫正在眺望远方,看着某些被窗框所限故而我无法看到的东西。它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动不摇,而阿拉娜显得更为不动不摇。不知为何,我顿时发觉那个三角形断裂了。当阿拉娜转身向我时,那个三角形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她离开我走入了画中并且不再回来,站在猫的身旁。她与猫一起透过窗,看着只有她们才能看到的东西,看着那些每当她们凝视着我,只有她们才能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