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结束的标志就是它开始被浪漫化。
——题记
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怎么都不会忘记。
我和走召拉着行李箱,走出,北海站。
走在北京路上,吸了口气,尘土的味道隐隐约约。回头望去,北海站还是老旧无言。凝视良久,转身离去。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车站。北海站,会记得每一个旅人吗?
「去哪?老地方?」走召问。
「老地方。」我笑了笑。
契诃夫说过,如果故事里出现了一把枪,那它就非发射不可。在我的故事里出现了三中路,那就非得去那里不可。
咸咸的海风还没吹到,苦难的人们多是咒骂狭小的市区与宰客的亲切老板。老板们饭时必有一道排骨炖豆角,他们说这碴子算是正宗北海美味。偶尔老板和华侨们对骂,各骂各的,堪称小型方言研讨会。
到了。三中路。这里的青旅酒店宾馆北海最多,足浴按摩也最多。个中缘由,北海老哥都讳莫如深。我相信只要你开口询问出租司机,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次怎么也得找个上档次的地方!」走召兄骂骂咧咧,显然对三年前那段岁月仍耿耿于怀,毕竟二十多人的青年旅舍还是很不多见的,不得不咒骂老板的黑心。我叹息一声,回忆起了容高一百多人的停车场大宿舍。真是人就怕有对比。
「你不觉得那时候还挺高兴的?」我说。
「还行吧。」走召愣住了,思索片刻,看来也没忘记那几天的心绪。
「还住那?」
「我看行。」
暮风旅舍。牌子还算完整,就是风字快掉下来了,倒也显得设计感十足。文青必然最爱这种旅舍,就像美食家钟情苍蝇馆子,吉他手热爱玫瑰木吉他。没别的,就两个字——够味。
傍晚了,刮起一阵微风。风字摇摇欲坠,让人怀疑今晚就得下岗,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夜晚了。我看着风字摇摆不定,慢慢静止,像是十九世纪法国珐琅古典钟。
钟声幽雅,有声却添静谧,一切都静得像水面。只有我像打水漂一样,激起了三年前的幻梦。
一转眼三年了。都说时间很漫长。其实你仔细回忆往事,是一眨眼一瞬间。就又是一个人的青春了。
三年前,我和走召都是初三毕业的社会主义预备接班人(如今是预备备接班人)。少年当歌,歌当行之,行之没钱,就住旅舍。说实话但凡出去旅行,一般家里都得住酒店,旅舍终究是年轻人和背包客才住的玩意,贪价钱低。在旅舍得担心小偷,但我俩丝毫不担心,因为是真他娘穷,贵的都贴身放着。
走在北海大街上。那时候排骨炖豆角还不是北海名菜,1040工程还是北海靓丽的风景线,三中路还是休闲娱乐最好的去处。经过十分之六秒思考后,我们寻寻觅觅,在暮风旅舍前驻足。
老板留着郑伊健的发型,一看我们样子,试图讲白话沟通,我马上对接上了。老板马上热情起来,却又有些失落。我怀疑他想通过口音来区别对待,比如北方铁子来住肯定多交几块钱。本地人宰外地人,实在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之一。
给看了房间,十人,正好缺两人,八个人一伙,我俩补位。八人早出去逛了,就我们躺床上,打两把王者。
等到七八点了,肚子开始叫了。我还以为是老板做饭,还是坚持再打一把。老板走进来了,看我俩指尖如飞,愣住了,说:「你俩不去做饭吗?他们回来了。我们旅舍一般一起做饭的。」
「我擦!」我一拍大腿,终于认识到了旅舍的残忍,体会到没钱的悲哀。
我们拖着沉重步伐迈入厨房。有三位在炒菜,五位在择菜和清洗。这八位舍友也看见我们,善意点点头,并且示意旁边的青菜。
开饭了。我这才正眼打量着八位舍友,同样他们也打量着我们。
「飞飞,将云,大龚,文城,小泽,明安。」这是六位男同志,我们自动忽略了接下来的介绍,只是记住名字。
「我叫锦园,是湖南常德来的,我们是一个旅行QQ群的群友,大家合伙来广西北海看一下海的样子。」昏暗的灯光下眼眸如含水光,白皙的圆脸上天然潮红,汗珠不时滴落在脖颈上。这就是锦园的初印象。她符合我对湘女的所有想象。
后来又去了长沙,再也没见过那样青春的气息。
「我叫温秀,四川南充的,嘉陵江就是我们那里的!」这是一位运动少女,从健康的肤色可见一斑,风风火火的性子,迫不及待跟我们吹嘘起家乡美景。
后来我没去过四川,但温秀改变了我对川妹子的潜印象。模样秀丽是其次,直率爽朗是最突出的。
至于其他六位老哥,真不是故意忘记他们说什么,只是这个遵循了异性相吸原则,非常客观有根据。
一顿觥筹交错下来,发现这些舍友还真不赖。天文地理政治历史能跟你掰扯掰扯,奇人异事旅行见识能跟你说道说道。不禁让人感慨,喝两下地球都是他们的,老美都得给他们让路。几位老哥跟我们差不了几岁,起码看不出来。但酒量都不太行。说到激动处就猛灌猛灌,然后半小时去七八次厕所也是常有。前面一个小时吃饭,后面纯吹牛逼,分享非主流想法,提出建设性意见,听得老板连连点头,还拿来了瓜子一起听。自己带的喝没了,求老板开了两箱,省着喝。毕竟喝酒不吹牛,或者吹牛没有酒,都难免大失效力。两位妹子聊什么呢?聊家长里短,学校里的心机同学,操场上和男友偷偷亲嘴,倒不尽的苦水听得几位哥哥们猛拍桌子,唏嘘扼腕。
我想,这就是我最初的酒肉关系了。但是其真挚与深刻,恐怕也是萍水相逢里极为罕见的。毕竟越年轻,就越纯粹。那时候买苹果还会被声讨卖国贼,日产车还经常被砸。
后来我还看过一部电影,叫《热带往事》,我想,那种燥热也许正是那个年代的余韵。
该睡觉了。我们对面正好是俩妹子。我只能说床帘是时代的好发明。
「喂,你老家那里,真是杨玉环故里呀?」锦园探出头来,打了个酒嗝,小脸不禁微红。
我一听,马上激动了,故乡渊源,岂能轻辱?我也探出头来,拿着手机百度各种资料给锦园看,还顺便增加了白鹤塘、真武阁、都峤山等景点介绍。其中遇到诗词,还得抑扬顿挫念上一首,以昭家乡文化底蕴之高。锦园时而哦哦点头,时而掩嘴轻笑,显然我此刻神态十分搞笑,不过十六七八,大都如此。
「你抽烟不?」锦园听我说完,突然扑闪眼睛,语出惊人。
「不抽啊。」我挠挠头。
「拿着,这是电子烟。」锦园看了看四周,突然拿出两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当时我是这个表情:(°_°)…
「不要不要,我不抽烟。」我连忙拒绝。
「拿着,电子烟不是烟。」锦园瞪了我一眼,丢了一只过来。
我一时好奇,也没有丢回去。现在想想真是年少被骗,电子烟就不是烟了?还是太年轻。
我正摸索怎么用,耳边传来锦园清脆的声音:「看我。」
我抬头望去。
锦园将电子烟抵在朱唇,轻轻翕动,烟雾弥漫开来。烟中是若隐若现的红润,秋眸滴水般迷离,如烟中仙女,腾云下凡。
我感受到一种美。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抽烟也能风情万种,顾盼生姿。
见我看得入迷,锦园轻轻一笑,吐了一口烟到我身上。我连忙低头。谁也看不清烟雾后我的脸色。
后来我也吸了一口,是绿豆味道的,又有点湿滑。我想那是口水还是雾?
后来锦园抽到半夜,而我一夜无眠。脑海里不断出现她吸烟时的动作,辗转反侧。
后来抽烟的女人我见过那么多,每个都带着俗气,再没人能抽得像一个仙女,魅惑众生而圣洁高雅。
我开始期待每一夜她丢过来的电子烟。我们开始聊天。我开始知道她家住在高速路旁边的村子里,要走很远很远路,去坐很久很久车,放假才回一次家里,她也遇到一个一个人。我加了她的QQ号,没有人知道。
我开始知道她是私生子,而她说到往事时的落寞会突然化为啜泣与呜咽,而我只能手足无措地一口又一口抽着。她说到男友对她的关心呵护时又会不自禁嘴角上扬,开心地闭着眼,而我也只能跟着傻笑。
最后一夜。她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越是离别,越不知言语。我们就开始胡说乱说,祝福赠诗。她要去看livehouse,去音乐节,最好的清吧,我附和地点点头。
「阳,你路过湖南要和我说。说不定我也在呐。」锦园狡黠地眨眨眼,比了个耶。
「一定。你来玉林也要和我说。不,来广西也和我说。」我心情比较沉重,只是勉强笑笑。
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把头发挽在身后。我看着。
她突然不说话了。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时间好像静止了。像是老板挂在暮风旅舍门前的老时钟,滴答滴答。
她凑了过来,朱唇微张,月光映照着她微颤的睫毛。
「想什么呢。」她调皮地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没什么。」我在月光下沉默,低声说。
她也沉默了,我们坐着看着月光慢慢涣散,晨曦将至。
真的没有什么。也许只是月光换了日光,而新人换了旧人,旅舍换了旅客。
他们先走了。锦园走前拍了拍我的脸,叫醒了我。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握了握我的手,我也握了握,只是半握。
她在房门口挥手大声说着拜拜,转身汇入人海。
我在床上默默挥手,也在说拜拜。
世上每一个人都在说再见,难道真的会再见吗?
我看着暮风旅舍,再度和走召走过了那个老时钟。
老板结婚了,抱着个孩子来接客。一见到我们惊喜无比,马上起了两瓶酒,招呼我们坐下,因为他知道那两个特别能吹牛逼的又来了。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他老婆的怒吼。他才不管今天能不能喝呢。
那些关于北海往事的记忆,都已随着晚风飘散远离,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在风吹过时偶尔记起。
北海大街日头正长,人们步履匆匆,在三中路走过,在他们各自的青春岁月走过。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