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明
依据当前人类的有限认知判断: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宇宙无限宏观,也无限微观;人类以往的种种教义、学说或知识,都只是某一时空、某一区域、某一范畴之内的表述;即如释迦牟尼、耶稣、老子那样的觉者,也无意说清他们证悟之外的生命真相;我们貌似已经精深的科学,至今无法统一宇宙的各种力量,更不能圆满解释并驾驭这个物质世界。
虽然人类仍在盲人摸象一般认识我们的生存环境,人却天生拥有无休无止的热望与期待: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之类世俗生活层面的满足,远远不够;人还想从科技文艺的层面,一边不断提高物欲享受的快感,一边有效追求精神世界的依托;然而,此生、此世之外的因果,身体、智慧之外的灵魂,人类、万物之外的天界,愈益紧要。
正是因为“其生也有涯,其知也无涯”,“终身学习”才被提上日程,成为越来越多人们的话题与实践。人生一世,纵是百年之久,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大智慧与真幸福,大学问与真境界,却是无数仁人志士,终其一生也难得其要。世间少有生而知之者,无论学习是后天知识积累的过程,还是先天记忆复苏的过程,人都需要通过种种途径、方式与场景,主动寻求教化,主动解放自身,主动追求突破。
孔子的一生,便是逐步提升、日益觉醒、直至大悟的一生。十五有志于学,三十成家立业,四十不为外物所惑,五十学易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正好表明:立志在先,无志不足以广学;“而立”只是基础,决非最后归宿;仅知世间人事,并非多知;须知天命,才算真知之始;已知真理大道,还得战战兢兢;虽得大自在,还得维持世俗常态。从立志到求学,从做人到处事,从格物到悟道,从正心到归真,无不脉络清晰,进境显著。
西方智者苏格拉底,则以“我无知”而著名。正因自知“无知”,所以毕生探索、追问不止。柏拉图之所以拜他为师,即因其自称“无知”:惟其“无知”,才能如海之位卑,纳尽百川。苏格拉底最终进入何等佳境,并非寻常人们可以明断。然有两点,谁都可以见证:由他一脉承传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真正开启了本次人类的西方文明;他宁愿喝下毒药,也不苟且逃生,足见其精神高度,早已洞明生死。
圣人终身学习,必至超凡脱俗的化境。君子终身学习,不啻技艺精益求精,人情亦必愈益练达,人格亦必愈益美善,人心亦必愈益淡泊。游一回岳阳楼,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必比洞庭湖更为浩大。而其幼学之时,曾经何等艰难;文人为官,却具“军中有一范,西北闻之惊破胆”的真正军魂;屡经贬谪,仍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纵观中华史册,但凡留下浓墨重彩的先贤,无一不是终身学习的典范,无一不在如履薄冰一般忧戚自我与天下,无一固步自封于学问、识见、道德、心性的止境。
今人的终身学习,多在技术,多向功利,多为自我。因为技术日新月异,个体如不终身学习,势必落伍;企业若不成为学习型组织,产品或服务便被潮流所唾弃。因为欲望没有边际,谁都想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与成功的最大化,所以“终身学习”常被视作达成目标的良方。微信搜索“精挑细选好文章”公众号,看更多好文。因为自我的内心愈来愈没有约束,所以主观的、个体的、本能的视角与想望,轻易成为人们衡量一切的基点或标准。就像我们的学校教育,指挥棒多在考纲、分数或重点中学与大学;就像我们的家庭教育,父母的指望多在儿女有才华、有能力、有性格,可以很好的发展自我与凸显自我;就像我们的社会教育,就怕你最终一一突破小家的、情色的、物欲的、声名的陷阱,彻底走向自由与独立。
今日中国的教育,已经步入死胡同,已将生命与其文化传统的精魂割裂,已将生命神圣而殊胜的教育归宿全然抛弃,已将生命鲜活生动的血液与沉淀已久的记忆强行窒息。如果也有人倡导终身教育,却多不是我所说的终身教育;如果也有人不再热心学习,那更与我的终身教育无关。
我的终身教育是说:
我们的孩子需要终身教育,而且需要从儿时、少时开始奠定。叫他不要自大,叫他不要低头,叫他不只看到现实人、物,叫他不只关注试卷与工作,叫他不只接受科学与书本的教化,叫他不只对比地位与身体的变化,叫他逐渐看清个体的渺小和宇宙的洪大,叫他愈益关怀命运的根本与天地的规律,才是孩子的大幸。
我们的成人需要终身教育,而且需要从眼前、此地开始持续。不要以为我们已经看透红尘,其实红尘并非人所认为的红尘。不要以为我们已经可以把握命运,其实命运决不经由强烈的自我意志来把握。不要以为我们已经获得成功,其实成功的名利最多只是封闭智慧心窍的严重障碍。不要以为我们已经可以嘲笑他人,其实他人的博大世界、无邪童真或良苦用心,才是自救、救人的法宝。
我们的家庭需要终身教育,而且需要立即、全面、系统展开。我们不能仅是指望儿女成长,我们也得追求自我成长。我们不能只想改变他人,却不想到也须改变自身。如果我们为儿女而牺牲自我的觉悟,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一生的机缘与一世的抱负。如果我们只让一家之中的某一人发生巨大变化,那么我们的不变化,必将严重桎梏他的良性变化。
谁都需要终身学习,然而这学习,必须指向幸福与真理,必须指向济世情怀与终极关怀,必须指向洪大智慧与壮观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