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要回乡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大年初四早上七点三十四分。

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我,抓过床头手机。心里嘀咕:这特殊时期,大早上不让人好好睡觉,谁呀?迷糊中看到屏显上章阳两个字时,我颇感意外。

章阳跟我是堂兄弟。这么些年来,我们少有联系。

不知道是因为早已出了五服,还是不喜欢乡下,在城里出生的

章阳,从没来过我们老家。他肯定不会知道大山的午后,有灿烂的阳光。

章阳的爷爷在他们那一辈中行九,据说曾留过洋,可惜英年早逝。章阳遗承了九爷的基因,名校毕业,又是名企高管。

                            ⑴

关于九爷的故事,和章阳的一些事情,我大多是听九奶奶讲的。

在我小时候,九奶奶每年都会来我们乡下。每次来,九奶奶都会咧开大嘴笑道:“我又回来啦。”一点都不象是出身于大家闺秀。

每次九奶奶回来,伯伯、叔叔、姑姑们都众星捧月般争着接九奶奶去家里玩。九奶奶就轮流着每家玩个三五天。

对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来说,九奶奶每次穿的那件蓝色棉大衣很神奇。那口袋仿佛没有底,从里面掏出的糖果,总能将我们的小手胀得鼓鼓的。

九奶奶对我们老家是有深厚感情的。否则她不会说出“大山里空气都是香的”的话来。

那是个夏末秋初傍晚,残阳在远处的山边闪着点点金光。稻穗害羞地低下了沉甸甸的头,苞谷棒子象站岗的哨兵,非常显眼地挺立在玉米杆上。芝麻已经收割,象战士们野外休息时架起的枪那样地棚着。知了吹了一个夏天的哨子,也许是累了,此刻也悄无声息了。

那天,上小学六年级的我,蹦蹦跳跳地放学回家。刚走过道场(也许应该叫做稻场。以前农村每家门前都有一块这样的场地,用来打谷晒麦)角,就看见九奶奶那双据说曾经打过柴、却从没拿过一次缝衣针、被烟熏成了暗褐色、在桌上麻溜地搓洗着麻将看起来毫无血色的手突然一顿,望着我,又象是望着远处的“金光”说道:“这山11111里的空气都是香的”。

九奶奶说这话时,嘴里的香烟一上一下的,烟灰有的抖落在了桌子上,有的随风飘落地上。打麻将的人全然不顾,吹吹拍拍又继续他们的。

那个时候的我,以为打麻将是世上最高级,最快乐的事情。我们小镇,只有数得清的几个人会打麻将。父亲竟请得来他们陪九奶奶。他们是用扑克牌的张数来计算输赢的。有时会争个不停,很快又听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当我越来越长大,九奶奶“回来”我们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⑵

我念书到初二,任身边人再怎么劝,宁肯挨打也不愿再去学校。父亲“恨铁不成钢”用尽所有“手段”,见我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只得作罢。

辍学的我,成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在父亲心里,只要我不惹事,他就阿弥陀佛了。

有次城里玩,想起父亲曾交待我抽空去看看九奶奶的话来。

九奶奶家,在城里地标性建筑“百货大楼”背后那条巷子的第一家。

那条巷子曲曲折折。再好的骑车技术,如果遇上对面来了骡马板车,都得下来小心避让才能勉强通过。亏得那个时候赶骡马车的已经不多了,但也得时刻提防突然拐出来的行人。

距离巷子口十多米的地方,有一幢一层半砖瓦结构的楼房。大门这边两间,外墙没有粉刷,屋面做了阳台,靠巷子这两面用的带花水泥围栏。仿佛只是临时立在那儿似的,上面简单的压了两层红砖。后面两间两层,屋面上盖的布瓦。这种瓦,早已没有人烧制,只有拆老房子的才会有。

我听到一楼里屋传出九奶奶的声音,便上前敲门,并大声叫着九奶奶。

九奶奶打开大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先是一愣,马上又裂开大嘴“哟,你怎么找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进得大门,有一个类似天井的小院子。一面是二楼的楼梯,一面是厨房。还有一面通向客厅。被隔开来的客厅光线有点暗,除了两把椅子再无其他。里间应该是九奶奶的卧室。

客厅另外一边侧门是开着的。那间屋子要光线要好得多。墙角杂乱地堆着些木板,钢筋头,黄的白的大小不一拆开来的纸箱纸板等。

“奶奶,谁呀?”

从那间屋里,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是你山里的哥哥。”

我跟着九奶奶进门拐角,看到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坐在轮椅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我,白嫩的脸上嵌着两个小酒窝。从两排洁白的牙齿间跳出来一句:“哥哥你好!快来陪我玩儿。”

“你们兄弟两个玩会儿,我做饭去。”九奶奶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这是并排两间屋子,通往另外一间的门被一堆木板封住了。

“哥哥,我叫章阳。快来给我讲故事。”章阳说着话,身子向后靠去,把他那小腿打着石膏带的腿放在面前的一张方凳上。并示意我坐他身边的一张椅子。

见我盯着他打绷带的腿,章阳露出洁白的牙齿道:“下楼梯时摔的,都一个多月了,快好了。”

虽然才第一次见面,年龄又相差十几岁。我们之间没半点陌生感,仿佛打小就在一起那样自然。

我们两兄弟正热乎着呢,九奶奶拿了汤匙和几副碗筷进来,放到靠墙的一张小方桌上。我站起来正要过去帮忙将桌子往中间挪一点。

“不用,就这样。帮我端菜去。”见我伸出手来,九奶奶赶紧制止了我。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厨房走去。

我跟着九奶奶后面端了菜进来,章阳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那桌旁。高矮正合适,仿佛专为他定制的一样。

那桌子不知是哪年代留下来的“古董”,靠墙边的一条腿是在一个方凳上垫了几块木板来代替的。桌面中央有一些坑坑洼洼,明显被火烧过的痕迹。

九奶奶把那盆大骨汤放到章阳面前,我也把西红柿炒鸡蛋,大头菜肉丝和一盘青菜都往章阳面前挪了挪。

见只有三副碗筷,我有点纳闷。“怎么叔叔婶婶不一起……”

我从未见过叔叔婶婶。在我们老家,吃饭时全家人都一起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九奶奶的脸马上晴天转多云:“不管他的,我们吃我们的。”

九奶奶往章阳碗里舀那骨头汤,一边说:“你要多喝这个,腿好得快。”

又对着我,“你也舀了喝。”“好,好”,我回应着点了点头。

“奶奶,你这菜没我妈做的好吃。”

“王八羔子,喂不家的白眼狼,你吃你妈做的去。”九奶奶嘴里骂着,又给章阳夹了一筷子青菜,“也要多吃青菜,补充营养。”

后来才知道婶婶跟九奶奶之间关系有点僵。九奶奶一个人住楼下单独生活。叔叔婶婶和章阳住二楼。叔叔在家时,经常两头调和。现在叔叔出门挣钱,章阳成了婆媳之间的一根棉纱,连着这头,系着那头。稍微一点火星,瞬间就能点着。

吃过饭,帮忙收拾好碗筷,我跟九奶奶说拜见下婶婶,顺便道个别。

“按礼貌,你是要见一下那死婆娘。唉,也不知你叔叔啥时候回来。”

听我说要上楼,章阳大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喂不家的白眼狼,这不是你的家呀?”九奶奶扬起巴掌,做了一个扇耳光的动作。随即伸出一个手指头,环指一圈:“以后啊,这些都是你的。”

                          (3)

我背着章阳,刚转过楼梯口,章阳就大声叫喊道:“妈妈,妈妈,我山里哥哥来了。”

一位剪着学生头,约摸四十上下,有些清瘦的妇人从屋里出来。她上着件白短袖,腰间系条花格子围裙,手里拿着扫把,脚上跻双布拖鞋:“哟,稀客稀客!快屋里坐。”

我还没来得及叫婶婶,屋里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再稀也不是客!”

“爸,你啥时候回来的呀?”我背上的章阳欢呼着想要蹦下来。

“想你了,听说你摔跤了,赶回来看看。这不,刚放下行正准备下楼去,你们就上来了。”

说话中,一位理着板寸头,双目有神脸色红润,上穿一件灰色工作服,下穿牛仔裤,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健步走出,正好迎着走到门口的我们。

我赶紧叫道:“叔叔婶婶好!”

“他哥哥,累着你了。”叔叔接过我背上的章阳,笑着跟我说。

我有点腼腆,脸色微红,低着头两个字:“不累”。

“这孩子,咱是自家人。”

听到这话,我抬起头来。在他满是笑容的脸上,我荣看到一种威严。


“就是,在这儿你就跟在自己屋里一样。”婶婶接过来说道“不要站着啦,快屋里坐。我去拿杯子,你们叔侄两个喝一杯。”

“我们已经吃过了。”门口的媒炉边有把椅子,我顺手拖进屋坐下。

这间屋子不象是厨房,却有碗柜。一个铁锅倚着墙立在碗柜上。隐约还有水痕,应该是刚洗过。柜顶上还有些调料之类的瓶瓶罐罐,碗柜边有半桶水,一把红色塑料水瓢飘在水上。

“跟爸爸说说你是怎么摔的?一定很疼吧?”

章阳坐他爸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爸脖子:“我没有调皮,就是下楼梯时脚一滑。”

婶婶从里屋拿出瓶珍珠液,两个酒杯往屋中间的小方桌上一放。“不要在那儿磨叽了,快过来吃饭。”边说边揭起桌上的蓝色纱罩。

“妈妈,我们已经吃过。你跟爸爸快点吃饭。我想要哥哥带我出去玩。”

“好,那就让哥哥用楼下的轮椅推着你去河堤上转转。”

“也好!反正你们两兄弟也热乎。”叔叔说着就抱起章阳往外走,下了楼把章阳在轮椅上放好,推到大门口。“路上小心,走慢点。”

婶婶后面拿了个塑料水杯下来,“带上水,你们兄弟两个早点回来吃晚饭啊。”

                      (4)

我就这样没选择地经常午后推着他河堤漫步。路上,章阳会时不时冒出些奇怪的问题,如“你们山里山上有老虎?你见过吗?”、“你们大山上住着神仙吗?”

甚至还问我想都不会去想的问题:“日出跟日落哪个更美?”

“山上有没老虎神仙,我没碰到过。但有很多野果。那味道,那叫一个美呀!”我有意岔开话题。

“快跟我说说都有哪些野果。”章阳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样,一提到吃的,都很兴奋。

“我们那里有核桃、柿子、板栗。”

“这个我知道,也都吃过。跟我说些好吃的野果。”

有一种叫做羊肚奶的,形状和大小都跟花生米差不多,有点象小羊羔吃的羊奶,端午节前后成熟。有时一棵树上可以摘一大葫芦瓢,我们摘了找个地儿坐下,一大把一大把往嘴里喂,酸酸的甜甜的,那才叫爽。

我一边说着,一边嘴巴吧唧吧唧着。

章阳流着口水,大声嚷道:“你骗人!你骗人!葫芦是吃的,哪里可以做瓢?瓢是铁的或者塑料的。”

葫芦嫰的时候当然是吃得啦。当需要种子时,就把个大一点、形状好看点的留起来一直等它完全成熟后,用刀从藤上割下,用绳子拴起来挂在屋檐下。等它风干后,用锯子锯开两半。籽挖出来来年再种,外壳就做瓢了。不仅有水瓢,我们面缸里有面瓢,米缸里有米瓢,都是葫芦做的。

章阳眨巴着眼睛“真的有葫芦瓢啊!我只见过舀水用的瓢。”

                      (5)

有一个午后,我们在一楼玩。九奶奶说来打上大人。

有些牌我都认不准,更不要说算胡了。

章阳道:“没事,认不准的你问我。奶奶可以帮我们数胡。”

整个下午,屋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只有我觉得索然无味。

从那以后,九奶奶时常叫我们打上大人。甚至有两回她的老姐妹说三缺一叫她去凑场,九奶奶也没去,说要在家陪孙子玩。

叔叔回来几天又出门了。每天上午或者晚饭后,章阳就在家看课本做作业。遇到不懂的,他要我讲给他听。

“你比妈妈讲的好!”

“当然啊,你哥念书比妈妈多。”婶婶一边做着家务一边说。

“我一定会把落下的功课赶上去的!”

听到这话,我的脸瞬间红了。我上学如果有章阳这劲头,也不至于现在状况了。

章阳喜欢缠着我讲故事。对于经典故事,我才开个头,他就叫嚷着听过。我就瞎编:从前有兄弟两个。老大叫月月,老二叫阳阳……

“不行,你说的是我们。”他又阻止我。

我只好把小时候一些趣事讲给他听:放牛偷摘人家地里的黄瓜,吃不了丢得到处都是;偷掰玉米棒子用火烧的半生不熟,啃得自己一张大花脸都不知道。

有一次,几个小伙伴野炊。大家分别从家里“偷”出米、油、菜,小铁锅。等我们起了“灶台”,架上铁锅生火后才发现没有锅铲。赶紧砍很荆条做双长“筷子”在锅里拨弄着。菜出锅了没地儿装,找块大石板洗干净了当“盘子”。有了“教训”,饭还在锅里煮着,我们就各自做双荆条筷子,找块小石板洗干净当碗。当我们吃饭时,才发现菜里根本没放盐。几个人相视一笑,还是把饭菜吃个干干净净。

我讲得眉飞色舞,章阳却手托着下吧,瞪着双眼睛也听得津津有味。

“等我的腿完全好了,一定要跟奶奶一起去山里玩。”我回家时章阳在大门口拉着我的手说道。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不舍。

                      (6)

奶奶走的时候,九奶奶哽咽道:“你们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这么绝情,就舍得把我一人丢在这世上。”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九奶奶最后一次去我们家。章阳那时正参加中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谁家孩子征兵要去部队了,至亲好友都去相送。一把鼻涕一把泪,紧握双手不忍放。千叮咛万嘱咐,有不舍,也有嘱托。

哪家孩子考上大学了,邻里奔走相传。关系好的更是上门祝贺。后来逐渐发展成请客送礼。邻里之间沾个喜气,图个热闹。礼尚往来,凑份子钱。

于是就有了各种酒席宴请。有给老人办六十、七十祝寿酒的;有给孩子办满月酒,周岁、三、六、九、十二岁的;有满孝酒、树碑的。

各种明目,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编了段顺口溜:“婚丧嫁娶,这是应当。生娃考学,也算得上。其它一切,混他妈账。”

从九奶奶那儿得知章阳毕业于武汉大学时,他已经在上海一家知名企业做高管了。

那年也是正月初四,我到县城售票点买去新疆工地的火车票。想起好多年没见到九奶奶了,趁此机会去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我刚到大门口,门开了,章阳拖个行李箱,后面跟着九奶奶,叔叔婶婶。

十几年没见面了,我们一眼都认出了彼此。我说他长高了,长胖了。他说我黑了,瘦了。兄弟两个在大门口寒暄几句,互相留下电话,章阳匆匆而去。

送走章阳,我跟着九奶奶进屋。九奶奶银发蓬松,脸上满是沟壑,佝偻着身子,一边慢慢往前挪动着一边唠叨:“人家现在能耐了,一年好几十万。”

叔叔一边关大门,一边道:“再能耐,也是你的孙子啊。”

我说:“九奶奶,给您拜年!”

“哎哟,拜个啥年哟。不拜年,不拜年。快自己找个椅子坐。”

九奶奶扶着椅子背慢慢坐下,又说:“这才几年不见,你成大人啦!”

叔叔站在一边说道:“人家娃子都上幼儿园了!”

九奶奶说:“哟,这么快!怪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唉,八十几了,老不死的咋不死呢。”

“大正月的,你说啥话呢。”叔叔又对着我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了上楼来吃饭。”

“好,上来给叔叔婶婶拜年!”

我说这话时,叔叔已经转身上楼了。

“九奶奶这身体,这福气,肯定是长命百岁!”我对九奶奶说道。

“有他妈的豆腐啊?”九奶奶叹口气,缓缓道:“八十几,早该死得了。象那些短命的,坟头草都长多深了。”

叔叔在楼梯口叫我上楼去吃饭。我便趁机“逃离”了九奶奶的唠叨。

走的时候,九奶奶坐椅子上打瞌睡。叔叔给我使个眼色,我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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