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宋焘,当年高考失利,只考上本地的师专,毕业后回镇上当了一名语文老师。第一次同学聚会,他发现所有人都比自己单位好,就发誓要考上公务员,换个工作,改变处境,结果考了十几年也没考上。后来超龄了仍不死心, 每年暑假都会下载当年的考卷试做,看自己能得多少分,一直到儿子高中毕业那年。
那年夏天特别热,儿子一考完试,就跟他妈去了县城舅舅家避暑。宋焘照例骑上自行车,带母亲回乡下。可能是上了年纪,也可能因为天气太热,他在路上中暑了。宋焘躺在老屋的床上,四肢乏力,昏昏沉沉,恍惚听到院子里有汽车声音。
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走进来,掏出一份红头文件,对他说:“请跟我去参加考试。” 宋焘有点茫然:“公务员考试不是已经过了吗?而且我早就超龄了。” “上头点名让你去。”男人显然不想解释,只是催他,“快点,我赶时间!” 宋焘似乎明白了什么,有点兴奋,吃力地下了床,跟着男人出门上车。
车子开得飞快,转眼就上了高速。路上看不到别的车,也没路牌,两边风景完全陌生。“可能是新修的路吧,”宋焘还在疑惑,车子已驶进一片繁华大都市,街上人潮涌动,市声喧哗。“几年没来省城,居然发展得这么快!”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车子很快进入一座幽静的大院,停在一栋高楼前。
跟着男人进去,里面是个空空的礼堂,舞台很高,台上坐着十来个官员。宋焘挨个扫了一眼,没看到省台新闻中的熟面孔,只有一人长得像电视剧中的关羽,一把长胡子,脸色深红。
舞台前并排摆了两张桌子和凳子,桌上有纸和笔,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宋焘走过去,挨着年轻人坐下。一张试卷缓缓落在宋焘面前,上面只有一道论述题,题目是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宋焘教了十几年中学语文,写这样一篇命题作文,实在太容易。他略作思考,当即奋笔如飞,一气呵成。写完后检查了一遍,把试卷整整齐齐放好。尽管心里踌躇满志,他仍旧安静地坐着,不敢抬头观察台上这些决定自己前途和命运的考官,只是偶尔瞄一眼旁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很快也写完了,有人过来收起试卷,送到台上。 宋焘文章中有这样一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众官员传阅时称赞不已。于是召宋焘上台,坐中间的黑脸官员宣布决定:“河南缺个城隍,你可以胜任。” 宋焘突然醒悟,莫非自己身处阴司地府,宣布决定的就是阎王,那个长得像关羽的是关帝君?
难道我已经死了?这不可能,我只是中暑了,明天就去镇上的卫生院打针,不会有事的。
宋焘飞快地回忆从家里出来的情形,怎么跟《考城隍》的故事一模一样?我一定是《聊斋》看多了,在做噩梦。快醒醒!快醒来!他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原来真是在做梦!他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回忆《考城隍》的细节,故事的主人公好像跟自己同名,眼下的情形如出一辙,那个宋焘因为孝顺母亲而获准九年阳寿假期,我是不是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摆脱梦境?
“宋焘同志,你意下如何?”问话的是关羽。
宋焘回过神来,当即双腿跪地,磕了三个头,边哭边说:“政府给我这么重要的任命,我哪敢推辞?只是老母亲年届七十,吃了一辈子苦,全指望我为她养老送终,我这一走,她老人家怎么办?还请领导酌情考虑。”
主席台上的官员们交头接耳好一阵,终于黑脸阎王发话了:“来人,查一查他妈的寿籍。”
开车男人忽然出现在舞台上,手拿一本册子,汇报说:“还有九年阳寿。”
关羽重重咳嗽了一声,接口说道:“张同学考得也不差,不如暂且由他代职九年,到期再命宋焘接任。”
阎王呵呵一笑:“我看行,这事就由关部长代办吧。”
关羽把台下的年轻人叫上去,勉励了几句,又凑在他耳边仔细交待一番,然后分咐开车男人送他们出去。
三人步出大楼,开车男人把钥匙递给年轻人,满脸堆笑:“张将军,车子交给你了,你去河南的路上顺便送他回去吧。”
年轻人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一路按着喇叭,宋焘感觉像坐在香港电影里追逐劫匪的警车中,摇晃得头晕眼花,安静下来时,他们已停在郊外的原野,远处是宋焘熟悉的乡下。
二人下了车,握手道别。宋焘问:“刚才他为什么叫你张将军?”
年轻人哈哈大笑:“刚才那个红脸官员是不是关公?他说我是他兄弟张飞,其实我叫张一得,是长山县张家镇派出所所长。今天中午喝大了,跟人撞了车,醒来就坐在那鬼地方,说是让我参加什么鸟考试,原来是阎王爷招城隍。这个城隍应该是个处级吧,嘿嘿。你又是咋回事?”
宋焘说:“我中暑了,躺在床上休息…”
张一得说:“好吧,我还要赶路,送你一句话‘有花有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兄弟请保重!” 说完回到车上,这下开得更快了,一溜烟就不见踪影。
宋焘这时候一点做梦的感觉都没有了,仿佛回到现实中,心里很踏实,很轻松,甚至有几分惆怅。他迈开步子,向村里走去,忽然一脚踏空,整个人跌倒下去……“啊——”
“醒啦,妈,奶奶,老爸醒啦!”
宋焘听见儿子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院的病房里,床边挂着吊瓶。
妻子扶着母亲从门口进来。母亲两个眼框红红的,显然是哭过的痕迹,见宋焘醒了,脸上顿时绽开了笑意,快步走到床边。
“唉唉,终于醒了,快急死我了。你昨晚发高烧,怎么也叫不醒,我又不会打电话,多亏了隔壁小王开车送你来卫生院,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你媳妇今天上午打你手机,护士接到的,才告诉她们娘俩…”
母亲似乎存了一肚子的话,打算一次性批发给宋焘。妻子递给她一杯水,“妈,先喝口水,歇会儿,也让老宋回回神。”
宋焘看着母亲、妻子和儿子,他不太想说话,但还是答了一句:“妈,我没事,已经不烧了。”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梦中的每个细节,越想越觉得这不仅仅是个梦,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渐渐地,他心里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觉得浑身充满能量,仿佛获得了新生。
两天之后出院,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长山县张家镇打听。那里的派出所所长果然叫张一得,三天前死于车一场车祸。他来到派出所门口,看见办公大楼顶上挂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沉痛悼念张一得同志因公殉职!
宋焘向门卫要了地址,来到张一得家时,一场盛大的法事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他找到主事的家人,默默地送上一千块钱礼金,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回到家,他在网上搜索了河南所有道教场所的图片和相关资料,连各地农村的土地庙也不放过,最后发现半年前的一则报道:弘扬传统文化,开阳市决定重修城隍庙。他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甚至可能是九年后他将履职的办公室。
他从一本书里翻出存了多年私房钱的银行卡,收拾好行李,跟妻子和母亲说接到一个项目,要去河南做一个多个月的学术调研,就出了门。
宋焘来到开阳市的城隍庙建址,发现主体建筑已经完工,内部装饰却没动。他设法找到工程单位,买了两条中华烟登门拜访工程经理,表明自己是研究道教的学者,来开阳市做调研考察,希望跟工程方一起切磋学习。
工程经理难以拒绝送上门的好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如今你们这些当教授的,工资收入不低吧?”宋焘笑了笑:“哪里哪里,有点项目经费罢了。”
工程经理很乐意提供道义上的帮助,就安排宋焘跟各部门的人员见面了解情况。宋焘在单位旁边的小旅馆住下,每天跟上班似的,在工程单位一待就是一个月。
暑假快结束时,宋焘设法找到主管部门的负责人,自我介绍是道教研究专家,对城隍庙的内部装饰提出了许多意见和建议。一开始人家根本不理他,直到第三次,他又来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劈头一句就说:“我告诉你,这个庙的城隍是张飞转世,所以你们一要在主神位旁边摆上关公塑像。”
那名负责人吃了一惊,城隍塑像的设计稿和效果图在他抽屉里,他还没签字,因为画得太像电视剧里的张飞了,他觉得工程方有抄袭嫌疑,担心会有版权纠纷。万万没想到,这个陌生的道教专家居然说开阳的城隍是张飞转世,这未免太神奇了。
宋焘接下来的话让负责人觉得更加神奇:“我曾经跟张城隍一起去地府参加考试,他上任之前开车送我回家,分手时还送过我一句诗‘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负责人惊得目瞪口呆,城隍塑像设计稿上的对联正是这两句。他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确认反锁了,又回到办公桌,从抽屉里翻出那份设计稿,颤抖着指给宋焘看:“你看你看,太神奇了!你说的完全正确。”
宋焘神色自若,继续说:“那次考试其实是我录取了的,只是我在阳间还有亲情未了,关帝念我生性孝顺,就让张城隍代职。如果不出意外,九年后我将接替他。张城隍肯定会升职,因为关帝在阴间的地位很高。”
“那是那是。”负责人惊讶得不知说什么。
宋焘忽然面色一沉,压低了声音:“我最近常常跟张城隍在梦里相会,他通过关帝的渠道可以知道一些地府的消息。这件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
“我知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负责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那年暑假一结束,宋焘回到学校就辞职了。此后几次同学聚会,他都没出现。他全家都搬走了,据说住在开阳市。高中同学群里也一直没有他,因为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宋焘很快成了我们那届同学中的一个传奇,离开家乡之后没几年,他的身份变成了国学大师、亿万富翁。网络媒体上常常见到与他有关的消息,配图的照片都是他跟各种明星、首富、已退休甚至还有未退休领导人的合影。
关于他迅速发迹的传说有多个版本,每个版本都绕不开那场盛大的城隍庙开庙仪式,那场仪式的主席台上云集了当时开阳市领导班子的全部一把手,而宋焘是那场仪式的主持人。从保存下来的新闻照片中看得出,当天现场曾上演过豫剧《桃园三结义》,而城隍庙的主神台上供着刘关张三人的塑像,张飞在中间。
从那以后,开阳市的城隍庙就成了一张城市名片,本地外地、国内国外的游客信众,每天络绎不绝,摩肩接踵,香火出奇地旺。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去县城参加同学聚会。探望过班主任,从学校出来时,很意外地在门口碰到宋焘,他看上去比照片上消瘦了许多。我们都不太喜欢凑热闹,就没去参加同学聚餐。两人就近找了间茶室,坐着闲聊。两个多小时中,宋焘断断续续跟我讲了以上的故事。
尽管我对这篇《考城隍》非常熟悉,也曾专门研究过佛洛伊德《梦的解析》,但对宋焘的梦境仍然无法解释,从他一再强调的语气看,我相信他是真做过这么一个怪异的梦。
当然,我并不相信他关于地府存在的鬼话,不然,十年过去了,他和他老母亲都还健在,“你以为阎王爷那么好糊弄么?”我这么反驳他。
宋焘神秘兮兮地干笑一声:“我也说不准,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在人间和阴间都是对的。”
我承认这话是没错,不过还是随口调侃了一句:“你这个阴谋论涉嫌诋毁关公,是历史虚无主义。”
宋焘不接茬,沉默了一阵,淡淡地说:“我也没几个月了,恐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握草,你还越说越当真了?你那个梦境其实是白日梦,是一种自我催眠…”
“上个月刚知道,我得了肝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