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几岁起,大概十五六的时候,我再回到大姨家,再见到表妹,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会想到表妹以后会嫁人,不知嫁到哪个村子去呢。到那时,我真不知去哪里找她,或者,根本不会像这样每年都能见到面了吧。想到这,我心里就有些空空的感觉。我总难以形容那种落寞。今天看红楼,看到宝玉见杏树结子,“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有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伤心起来。我想正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表妹小我一岁,初二便不上学了。我在家听闻,跟姥姥急起来。姥姥说表妹不比我,回家要干农活,耽误了。我才不信,想上的话怎么都能上,大姨怎么就同意了呢?我憋着气躺在床上,我原来想的妹妹和我一起将来上高中、上大学、甚至上研究生,全是我一厢情愿,有些呆子一样的自顾自梦。可是我只是流几滴眼泪,也不曾打电话给表妹,劝劝她甚至训斥她,虽然那时大姨家打电话很不方便。我只是接受了让我难受的现实。我记得送姥姥回家后,唯一还在继续上学的表哥跟我说:表妹下学了。我“嗯”了一声,我知道表哥想知道我的看法,但是我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没有任何看法。
我已然慢慢接受了。我上了高中,沉重的课业压力和沉重的梦想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我不知道向谁倾诉,便常常写信给表妹。有一次暑假回到大姨家,晚饭后在门口乘凉。凉爽的夏夜,表妹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大声唱着歌,我看着已然出落成“少女”的妹妹,没有天天窝在课桌里的娇弱,有着天天劳动的苗条与健美,想到生命本该如此自由生长,如她黑粗粗的马尾辫。我听着那没有半点造作的嗓音,突然戛然而止,原来前面房子旁边出现了一个男孩儿的身影在喊她的名字。表妹拉着我进了院子,我看着她也无半丝掩饰的笑,她告诉我他喜欢她。我一直没有告诉妹妹,我当时想的是,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不能用我的眼镜我的肥肉和我数不过来的会考去换你的爽朗,你的爽朗的歌声和爽朗的笑容里就没有一丝丝的忧愁吗?
后来我又上了大学,表妹十七八岁,我和表妹在村子里走,远远的几个老婆子们坐着,其中一个喊表妹,“过来!”表妹喊:“干嘛啊?”“过来有事儿啊,给你找个好婆家!”表妹笑呵呵地说:“不用啦!”然后表妹转过头来跟我说,这帮老娘们儿就喜欢瞎操心。表妹已可以自然地应对旁人对她的谈婚论嫁,反而我却有些不自然。表妹说在农村,女孩儿十八九就有定亲的了。表妹说起大姨家老房的邻居,和我俩差不多岁数的那个女孩儿,小时候我俩爬过她家大栅栏门的,已经订婚了。我想起那个女孩儿的脸,还是十来岁的印象,挺丑的,非常清瘦非常内向,其实也没和我说过什么话。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她也有人要了?但是只是心里想想,并未说出。
“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我的这些童年的玩伴,这些伴我在土炕上土地上枣树间桃树间星月间晚霞间摸爬滚打的玩伴,都逃不过如此。
那个喜欢趁我不注意穿我凉鞋跑出去的女孩儿;
那个我一回到大姨家就大喊着“璐璐姐姐”飞跑出来的女孩儿;
那个被大公鸡直扑后背绕着院子跑哇哇叫“妈呀”的女孩儿;
那个带我翻门爬树,带我偷人家向日葵然后躲起来坐地上吃到嘴发麻,带我下河看青蛙卵,带我去别人家院子偷胶泥,然后在夏日的浓郁树荫下打锅做灶的女孩儿;
那个十来岁就会骑车带着我摔了无数次的女孩儿;
那个突然一个夏天就高我一头让我俩都有点儿尴尬的女孩儿;
那个被我缠着玩儿牌却一本正经说我要做饭然后在灶膛前烧火抹汗的女孩儿;
也逃不过如此。
那个把我和妹妹闷在被子里都能让我们大叫大笑的静姐姐,已经嫁到别的村了。
而我的表哥们,也逃不过如此。
一年又一年,表哥们也都如鸟兽散,离开家乡,或者带了旁人回来。起初,我对这些“旁人”有种假面的友好,我对表妹的对象更是有种天然的敌意。但是,虽我不愿,也无可奈何。只有“我们”的小圈子是终要打破的。
即便如红楼一梦,那喧嚣与欢乐也只在姊妹未稼、宝玉未娶之时。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落,才会结籽与果儿,待到子满枝头,也许又是一种喜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