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往生 章一·21-尾声

“小狐狸,怎么每次你来见本君,都能冒失成这副德行?”

21.

秋高九月,是青丘最美的模样。

下界仙山临了秋,风也萧瑟,树也萧瑟,灿黄的叶片仿佛盈满愁。青丘仙乡却因常年山青水绿,唯有到了秋日,往生海畔的凤羽花方才开遍,置在葱郁坡下,像一汪澎湃的火池。

月牙湾前搭了顶竹亭,东面花红,西朝蕉叶林。劈在这么个景美气幽的好地方,正适合烹一壶花茶,擒着糕点,赋些咏情的酸诗。

亭中一方石案两端,各坐着一名女子。靠左边的蓝衫玉带,眉目飒飒英气,一把玉扇别于腰侧,手里一抔青瓷茶盏,摇晃间似有荷香。靠右边的仅著素衣,容相却俏得生艳,尤其额心开了朵不输造化的朱红凤羽,接过那盏时杏眸微漾。

蓝衫女子张了张口,语气恹恹道:“今日的相亲定在什么时候?”

素衣女子沿盏周划了个圆:“鱼尾霞冒头,还有三个时辰。”低嗅一口茶,道,“你这沉露芙蕖泡得茶忒淡,不如咱们寻处凡世吃酒去。”

蓝衫的无奈嗟道:“刚才不是还说,前儿你我拉着那南海水君的小儿子下凡狂灌四斤酒,灌得他后辈子对凡间游山玩水、看花吃酒都有阴影,你阿爹一怒禁了你五年足,若非你姑姑立劝,这相亲宴就不是比原来多出一倍,而是十倍。”竖一根指道,“今日过去,方才满打满算五年。”

素衣的垮塌俏脸,半晌端的架子全数摊在案上,支首怨道:“分明是那小皇子偏要去,怪我做什么。阿爹也是不讲理,偏搭了这破亭子,回回相亲约此处见。”两眼瞧向凤羽花海,有些失神,“算了。五年都能忍,不差这一天。”

蓝衫的凑近道:“你对付这些青年才俊不是很有一套?上回那个荣山少君,不就三两下打发走了?”

素衣的垂目轻叹:“碰巧罢。那天恰逢我去织越山和黑熊家俩崽子打架,他愿意观摩,我便让他仔细看了如何卸掉熊哥俩胳膊腿,还将揍碎的一板牙丢到跟前。出乎我意外,他竟观完全程。”

蓝衫的接道:“那是。边观战边吐,回去就将荣山大小亲戚递与白奕上神的请帖俱辞了。”

素衣的点头,重拾瓷盏,刚想抿上一抿,听对方问道:“不过我一直不大明白,你三万来岁的年纪,你家就这般催着将你嫁出去,挑拣的神君还桩桩件件设了标准。唔,都有什么条件来着?”

素衣的含愁答道:“是姥姥催,阿爹才跟着急。我家老头本就古板,姥姥劝阿娘趁早发了相亲帖,他为了哄阿娘姥姥开心,于是条件更透古板严苛。”沉思了一会,道,“择婿一要三代世家,二要手握重权,打架不能太好,长得还不能寒碜。”

蓝衫的啧啧和道:“这么看,那南海小皇子和荣山少君定是来凑数的。除却不能打架,其余三条当真惨不忍睹。而四条罗列下来,六合八荒泰半没几个能入你家眼,连天上的那位也——”说得起劲而没注意,话尾蓦地一窒,发觉兜落出了万不该兜落的话。

素衣女子即触盏沿的嘴唇顿在半寸外,神情未动,只较此前频频抱怨时平静许多。

半晌,芙蕖茶入喉,蓝衣的神容略黯,声音有些飘渺:“怪我口误。”

素衣的移开茶盏,淡淡摇头:“没事。过去那么久了,我已不避讳谈起他。”

亭中二人,正是瑶池小仙成玉,以及青丘的小殿下凤九。

凤九粗略算了算,今日距她离开太晨宫,不偏不倚有十年。

十年于六合八荒无非打了个喷嚏,族学高级班考方开启零头,折颜初埋的桃花醉尚飘不出味,姑姑的话本子还很崭新。在凤九看来,即便闹出什么变故,委实也掀不起风浪。

然好巧不巧,这些不大不小的风浪中,恰有一遭直挺挺扣下,淹得她浑身激灵。

七年前,她那在外一见阿娘不撒手的阿爹终于想起还有个女儿,遂巴巴跑至狐狸洞,迎上已位上神的妹妹白浅。小妹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令白老爹颇感慨,见她尚孤家寡人治理东荒,没来由想起三百年前白家同天君长孙、继任天帝的太子夜华君商定的那桩子婚约,心思蓦地一动。他朝白浅身畔眉眼俱开、欢喜非凡的女儿意味深长睨了一眼,睨得凤九笑容僵在脸庞。

白奕上神为人古板,对女儿严厉了些,但哪个父亲不疼家中宝贝明珠。因凤九出生遭遇大劫,她阿爹一方面督促她自强,另一方面忧心其命途多舛,将来承接君位如何好过。听白浅说自个近几年勤学刻苦,越发显帝姬风范,白老爹欣慰之余,内心疼惜止不住狂飙。如今被顽劣小妹的婚事一激,竟动了替凤九尽早寻一位王夫从旁辅佐的念头。而后临伏觅仙山给他老丈人祝寿时,凤九娘亲的娘亲、伏觅仙母冷不防道,“一晃眼小九竟都三万多岁,是该找婆家的年纪了”,彻底坚定此想法。

在经历四百年种种,凤九于情爱婚事唯恐避之不及,再者三万多岁的年纪用姑姑话说“委实幼齿,怎么要等七八万岁再作那泼出去的水”,当然千百个不情愿。诚如她阿爹所言,开出四条择婿铁则首选仍是她喜欢的人,可谁也不曾真正征求自己意见,便寻了青丘历年一次的公开市集广散请帖,召四海八荒适龄青年才俊相亲。联想族学里隔三差五送来人见人愁的暗恋邀约,凤九已经应付得疲沓,若此基础上年年再增一倍,那她真要一个脑袋两个大了。

折颜总说,白家两个女儿,一个嫁得忒晚,一个又忒早。得知她相了两年亲吓退无数少爷公子、活活被禁五年足,看热闹不嫌事地调侃:“我记得当年你立志要嫁世间顶顶厉害之人,尤其对东华仰慕得跟什么似的,可自打凡间游历完便未再听你谈起过他。好歹你在我耳边也叨念近三万年,我还纳闷会否东华那桩黄了的婚约让你心灰意冷,眼下这亲事相得万般扭捏,看来仍记挂着那个老冰块。”故作神秘咳嗽一声,“怎的,不打算和你爹讲讲?你爹做事虽有些钻牛角尖,但尤以你为重。九丫头,倘若你当真心仪东华,牵上出生那档子缘分,没准儿能请动你爹去九重天同他说亲。”

凤九没什么表情,片语不发,倒教为老不尊的凤凰愣上一愣,思忖小狐狸确如白浅闲暇聊得那般,遁了趟凡世,竟遁出红尘了。

其实那会她很不是滋味,五年时间过去,甫想到高高在上的尊神,仍难抑制哀悼这段悲情得可歌、无果得可泣的单恋,但她绝非因此排斥接连不段地相亲。凤九思索一阵,隐约悟道,大约自己浪费太久喜欢一个不知晓她的人,将心比心,遂不可能浪费更久去喜欢一些毕生不入眼的娘娘腔窝囊废罢。

如今至第十年,又闻东华帝君,她心里扎到般黯下一瞬,缓过片刻,竟并未泛起旁的波澜。甚至咂摸了两遭阿爹这变态条件,尚打趣似地想,若真将东华作为心上人介绍进家,对照标准,一来他白手起家不及三代,二来退避太晨不握实权,三来打架厉害得记入史册,除却长相好看,恐怕在长辈眼中一无是处。唔,同意才见鬼。

凤九一边感叹条件忒变态,一边忆起昔日大醉冥司,谢孤栦说时间解心伤。她原不信十年会有什么效果,今回看历历可数的往事,也能平静地面对了。

这些年青丘小帝姬大肆祸害相亲对象,成玉该占头号功劳。然当初离开太晨宫一事,凤九一直瞒着她,因太了解好友性子。若成玉得知姬蘅上九重天后自己遭遇什么,多半又把引荐她做宫娥那段拿出来悔个百八十日,待外界疯传青丘小殿下游凡归乡,这才逮着司命一五一十问明白,并险些拆了人家府邸。

成玉自然领会她苦心,骂是骂不得,气却真的气,到头出于各种矛盾,愣是憋怨两年半不见影儿。后来终于肯踏进青丘,还顶着张“反正你们不当我是朋友,莫搭理我”的苦瓜脸,教凤九好生哄了一阵。

成玉嫌少提及帝君,今日情急一回,她索性不避就问下去:“帝……他,这十年可好?”

对方神情似松口气:“不清楚。太晨宫平平静静的,约莫老样子罢。”稍顿,略疑惑看道,“欸,司命没找过你吗?”

凤九眨眼:“啊?”

成玉道:“我还以为你知晓。姬蘅失踪不久,那位不是闭关清修去了?前几年方传出他因想参透红尘八苦而自求投身凡世,司命运簿记载本体下凡时间乃三十年后,我亲眼瞧着了,以为他早告诉你。”

凤九把信息消化一会,轻轻摇头:“没有。兴许他怕我听到多心,离开九重天那日,他也曾言尽量不见了。”默上片刻,自嘲般笑道,“果然。”

成玉怔道:“什么?”

凤九推远茶盏,随处望道:“我是说,他果然要做回高踞三清幻境上的尊神。泰半红尘滋味不好受,和姬蘅的婚事给他打击很大吧?”

她刚开始相亲那两年,声势造得十分盛,接连招现许多天族旁支的太子神君,成玉曾见连宋君同八卦仙官啧啧挪揄,想必九重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原隐秘地盼过,也许,只是也许,东华从连三殿下口中着几耳朵,对这救过不止一次的小狐狸有些微印象。如今看他铁了心将杂念抛入凡尘,归位又是万万年不问红尘的模样,怎会感兴趣呢。

成玉默不吭声,眼中却十分怜惜。

凤九瞧她了然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想投身凡世寻他。离宫那会我已做好此生相忘的准备,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欲言又止,复张口,“虽然我似还差着他一份恩情。他医好我在九曲笼的伤,如不报答,就恐日后生变……”

成玉打断:“那不还是要随他下凡?”

凤九远望着月牙湾和凤羽花海:“报恩有许多报法,不至非要见面。我努力修炼修炼,分出一缕魂魄未尝不可。委实无法的话……”顿了顿,叹道,“这个事不急。与其急不相见的,不如谋划一会要对付的。”

她俩闲诌半时辰,又绕到相亲话题上。成玉观天色渐沉浓,收起一桌茶具:“我恐怕陪不了多久。说吧,待会你想怎么处置那个倒霉鬼?”

凤九淡淡道:“反正是西荒某族的太子,近年闭关于俊疾山边的哪座仙坡上,人和我阿爹一个德行,死板得很。迷谷说他见不得人邋遢、不守时。我去泥潭里滚一圈,迟到一两时辰赴约,看他跑不跑。”

成玉竖起大拇指,和她交换了个马到功成的眼神。

因下月千花盛典,成玉身为重头戏瑶池的负责仙子,还要回去捯饬荷塘。凤九送她出亭,成玉元君抽出白玉扇“啪”地一甩,洒金扇面轻摇,正欲唤朵祥云。

然她手未起,天边夕山便凝聚几片浓云,落地化作一位绿袍神君。衬在满池朱花前,面色苍白得发冷,令人有些不忍直视。

凤九怔了怔。方才她还琢磨报恩的门路,这不,自己送上门了。

冥主谢孤栦依旧吊着死气沉沉的眼,轻装而来不似久留。凤九告别成玉领他进亭对坐,浅浅笑道:“莫非迷谷说得不对,今日相亲的神君不是西荒太子,而是你掺上一脚,打着约见幌子寻我吃酒赏花?连时间都提早两个半时辰。”

谢孤栦斜看她一眼:“你是宿醉未醒么?”敲了敲桌案,“我坐坐便走,有桩事知会你一声。”

凤九收敛笑容,天光映柔她面庞,语气亦十分柔和:“是天上的事?”

谢孤栦毫不意外地点头:“上回你我说定,若遇那人消息,我会亲自寻你。”又道,“确是东华帝君之事。”

凤九没有反应。

谢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北斗南斗均不似知晓。大约我掌着轮回台,故能觉察。”瞧对方洗耳恭听,继道,“近日某处异界投生了一具魂魄,因压在生魂册最底页,顺着翻无可能搜得,恐怕是跳跃洗魂强塞进的。前去查探,果真是无前生后世的一个魂,非经由轮回台而降世近五年。这种魂魄生死均无轮回,只能是仙者生造,神族中除却我有这个本事,便数太晨宫的耘庄仙伯了。你可听闻东华帝君三十年后欲下凡参悟红尘八苦?”

凤九苦笑:“方听说的。怎么,你觉得这具无前生后世的魂魄来自帝君?”

谢孤栦垂目:“有可能。据传此十年他在一十三天静修,但静修期间,令耘庄仙伯剪去自己的影子投往异界历练一番未尝不可。”沉默了一阵,道,“十年前你曾言,同东华帝君情缘将了未了,只差最后一个报恩的时机。依我看这是个好机会,给我你的影子回报帝君的影子,此生全然为他来去,应比对着帝君本尊强些。”

凤九思索一会,无可奈何似地说:“我原以为司命是世上最擅洞察人心的神仙,竟忘了还有你孤栦君。”望向平静的往生海面,水天相接处镀起一层金边,乃鱼尾霞前身,“方才那是成玉元君,同我说起帝君自请投身凡世,我还琢磨如何不亲见他,也能将这情缘回报过去,你便出现在这儿。”

谢孤栦端详着她,没来由温声道:“看样子,你已不像十年前般拿得起放不下了。再过几年,便又是爱憎分明、潇洒自由的凤九殿下。”

凤九听得失神,眸子散出邈远的光,仿佛那金边入海即入她怀:“我也没有料到,能这样快从心伤中喘过气。”良久,看他道,“有时我自以为对钟情之事执着万分,当初一本上古史一看便万年,刚入族学被灰狼弟弟偷啃种在学堂后院的枇杷而追杀三天三夜,不求饶不答应抄笔记不罢休。后来喜欢上……那人,那样喜欢他,如今回过头看依然能念着他的好。可有时我又会表现得干脆近乎绝情,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十年,我竟从未梦到他。连太晨宫相关的梦,关于司命、成玉等,都不曾有过。”

谢孤栦病容继润色了几分:“这样不好吗?神仙一生很漫长,任何解不开的心结终有一天归于沉寂。你还小,早些体悟到释然为何物,未来会少却许多烦恼。”

谢冥主兑现他的话,知会了一声,拿走她的影子。凤九记得他问,无论结果他虽都告知,然若影子报恩失败,没能予帝君影子想要的,自己会否考虑三十年后直接报答凡世的他。她想了想,何为失败,香消玉殒吗?影子既为一人生,当也为一人死。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乃凤九知识范围内最深重亦最成功的报恩。影子化魂即独立新生,她相信这缕魂魄所负信念足够强大,强大至斯仍旧失败,便只是影子需要承担的,而非自己另度偿还。

我这个人,不欠什么了。

临别前,谢孤栦又拉住她看了半天,忽然道:“近日你若无事,切莫出门。”

凤九一愣:“什么意思?”

谢孤栦望着她上方:“刚见到我便想说,你那颗主灾的星一直盘踞头顶,难道你算不出吗?”

凤九蓦而拍头,拍得有点痛,仰直脑袋原地转了一圈。上首茫茫一片,哪有星象之说?

远山朦胧,谢孤栦满意地消失在朦胧中,牵带雾气顷刻罩住凤九的眼,又由烈火似的凤羽花悉数冲散。

她意识到,孤僻惯了的冥主偶尔捉弄起人,委实恶趣味。

凤九提一口气,不欲同跑路之人计较,注意力回至平阔的远方。

那时候,白浪浮渚,薄日青山,飞鸟遁入蕉叶林深。

天地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人。

半柱香烧过,凤九从岸边呆呆驻足转觉时候尚早,她看了这美景十分久,甫思及寻处乱潭泥沼拖延至云霞褪尽,忽然有些烦躁。她双目落入茫茫碧海,仿佛无端被蛊惑,极轻极缓地淌向动辄涨又动辄落的水潮,感受湿意沿云靴逐渐升往裙摆、袖褶、脖颈、青丝,直待整张面庞浸没,咕嘟嘟窜跃出包裹彩光的气泡。

以前独坐往生海畔时,她常坐着坐着便下去游几圈,心情若好尚会潜进水底捞夜明珠。不过介于家里人这厢送一颗给哪家神君生辰礼,那厢送一颗给水君麟儿满岁宴,浅海区容易挑拣的几乎已教挑拣干净,只远海深处尚存斗大且晶莹的珠子。此番凤九临改了主意,既然那位神君不喜邋遢,自水中湿漉漉跳将起来扮女鬼岂非更妙,附带惊吓效果。假使那小子当真愿等上些许时辰,唔,便好生陪他玩一玩,留个深刻印象。

海深其实望不见彼岸,像扁舟肆浮于静夜,然凤九掐了避水诀,入水如履平地,呼吸自如。四周空荡荡的,她想起夏日海面铺满浮萍,鱼群隐在冷幽方会渡至浅滩嬉戏叶片莲台间,大有欢闹意趣,秋后则恢复本性蜷缩躲远,将主角奉予岸上花草,因而她没水虽经由夜明珠照得一片明亮,活物却少见。

凤九正打算再探远些,一道暗流撞了她一趔趄,猛地漏吸口气,忽嗅见股浓郁且熟悉的香味飘自斜下方。

水里暗香?

凤九边好奇靠近边琢磨打哪儿闻过这味道,当隐隐瞧见水底枝盘错杂着数条植根似的事物、竟破泥贯通彼岸与远海后,她瞪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雨时花王的花根!

她都要忘了,去岁这个季节值青丘最大那株雨时花王的花期,花根由土层缓缓蜿蜒至往生海底汲取养分,来年同一时候花败而根熟,散有奇香。小狐狸年岁懵懂、冠誉混世魔王那会,尤喜欢把它扽来生食,二百年前却阴差阳错地挖掘了妙用,做成糕点尤其美味。

凤九动作快于思考,当即拽走一截小臂粗细的花根,盏茶功夫跃出海面,舒展肢体仰躺下来。

天尚是蓝的,带了许晕染开的浅淡墨色,浓厚亦纯粹,像三十二天隐去隐去星屑的银河水。她举起手中花根,天幕将它衬得比嫩藕还白,一头尖一头平好似笋子。数了数个中根节,有十三段。

一十三天,太晨宫内,她曾摸过满筐长芽似的雨时花根,无一是眼前模样。她仿佛第一次仔细望见暮霞前的天,亦第一次仔细审视这记忆深处的旧物。

泡在微凉水中,风涌起连绵水波,青丝便如荇草一根根缠绕散乱。凤九浑然不觉身背动静,专注看着花根并苍穹,喃喃道:“紫金蜜露,东海冰晶,再将花根煮水,是这样吧?”迟疑一瞬,“糅合在一起,唤作无忧糕。”

浪声哗地响了响。

她低低叹道:“才二百年,我竟要忘了。”又绽瓣似地莞尔,“若我忘了,你就当真再吃不到这糕点,是不是很遗憾?”

沉默片刻,失神道:“你再也吃不到了。”

衣袂像软胶裹紧皮肉,她却任其裹着,也不施展法诀。挥手招了座小鼎,将花根放进前眸露不舍,却终塞了进去。

阂鼎消失刹那,仿佛现世已经灰飞湮灭,唯余一天、一海、与天海中的一人。

凤九放空神念,长久地感受着上述一切,想道,这便是结束了吗?

长达三万年的情与执念,终于完全放下了吗?

有那么一刻,她脑中走马灯般划过降生至今所历种种,看到那个为祸乡民捉弄夫子的小娃娃,那个挑灯夜读轻擒书页的小姑娘,看到求教折颜的懵懂少女,掐断麒麟株的落寞背影,琴尧山下的小狐狸,看到厨房烧菜、知鹤构陷、肆意果园的宫娥,看到九曲笼中、粉衣女子怀里的灵狐,看到紫衣尊神颦笑间行走于亭廊之下,那只灵狐被他温柔抱着、温柔捧着、温柔望着,再被他淡淡瞥着、淡淡抚摸着,淡淡忽略着,最后看到抓伤魔族公主的小兽,悄然落下一滴水晶似的泪珠。

水同时浸湿鬓角,分明触碰着眼眶,却更像从中溢出来。她模糊望过那些身影,待她们逐一回头,发现竟都是自己:或怒或笑或哭,或喜悦,或委屈,或痛苦,或孤寂。

待最后,重叠于无边无垠的往生海。

一个声音道,我们两清了。

短暂如四百年,漫长如三万年。良久的沉寂中,凤九静静道:“东华,你我两清了。”


尾声

两清。

——吗?

乍地轰入百骸的回声令凤九蓦然睁眼,未待弄清发声源头,平如水镜的碧海掀起狂浪,仿佛一对从天降落巨掌,狠狠将她拍了下去。

变故之快,快得凤九措手不及。她本能地默念避水诀,却意外发现没有作用。再想使出,胸口似爆炸一般漾动难以言明的顿痛,迫使她张嘴,窜涌激流便趁墟淹灭声息。她呛了几下,挣扎欲朝水面游去,而身体像被千斤铁拴着坠往深渊。任何法术都失灵一般,到头她只死死掐紧喉咙,视线愈来愈散、愈来愈暗……

当灵台临近寂灭边缘,那股剜心似的痛苦竟渐松快下来,凤九怔住,接着窒息并坠沉之感如同蒸发,两眼一片清明。她能感觉到周遭依旧是海水,然黑若长夜,埋藏于泥底的万千夜明珠俱不敌这骇人黑暗。略活动躯体,有些轻飘飘,仿佛蹬一遭腿,就能奔跃出丈许。

忽然,她背畔约百米处闪现一道白光,毫无预兆地点亮整片海。凤九掉转身形,瞧光填作正方一块,宛如闭合厅门。她踌躇一阵上浮还是前行,只见光门愈发亮似白昼,最终咬了咬牙,似忐忑又似毅然划动手臂,快速游向唯一光源。

然通身方才没入,烈光令凤九一个愣神,下一刻海水尽褪。失去水波缓冲,熟悉的坠降感再次席卷,并加速占据她的意识。

她已可喊出声音,张口瞬间却呼吸到新鲜空气。在急速掉落过程中,凤九猛然意识到她从一片海掉进了半空,头顶竟是平展屋盖,对比身下嘈杂声声,她听见绵密如急雨的谈话,夹杂铁器碰撞的剧震。稍一侧头:娘欸!

此乃一处宽敞厅殿。殿前一方案台高耸,台下乌泱泱近百人头攒动,看得人头皮发麻。台上寒芒迸射,两道如光如电的身影各持兵刃,观不时有莹莹神泽交错,约莫是在缠斗。

而凤九正朝着那刀剑无眼的战斗场心直挺挺坠去。

当然,在此之前,她一团浆糊的脑袋尚还辨明一个问题:我的衣服呢?!

事实上,她浑身光裸地冲进这么个见鬼的地方,并且马上就要成为刃下亡魂。凤九想都未想化出狐狸原形,尖叫道:“哇啊啊啊——”

场下倏然默了一霎。兵器圈带强烈剑风仿佛要割裂小狐狸皮毛,她顶着连骨般的疼痛,体内亦感到气血翻涌。

那时她依稀闻得一片惊呼,即被卷入柔软似布料的事物中。昏死过去前,留半口气的小狐狸用尽信念对天咒骂一句:真他娘的遇灾星了。


看台静默得诡异。

方才上面二人刀剑拼杀,此刻空余一影儿茫然立在中心,手中刀刃烫出几点火星。

同一时间,台底沸腾起来。

“方才掉下来个什么玩意,白溜溜的莫不是人?”

“胡说巴道,没看见一团火球吗?”

“毛茸茸还有一堆尾巴,是狐狸吧。喂,白止,你认识不?”

“……认识个鸟!我是狐狸不代表全天下狐狸都是我家亲戚!”

“等等,少阳君兜了那玩意儿跑路了!”

“东华逃了?!”

“此战未止,不可擅离。离者……”

“也就是说:夫子竟然胜了?!”


凤九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却被熏一鼻子白檀。她感觉这种苏醒方式十分熟悉,混沌般的脑瓜“咔楞楞”扭了扭:哦,当初变成灵狐昏死再转醒,便是白檀香熏醒的。

……等等。凤九一顿,为何她会嗅见白檀香?

小狐狸以为昏出幻觉,试着回忆方才发生什么。她似躺在往生海上看天等相亲对象,没来由卷进海底,遇见座光门又从半空掉下,唔……

她动动耳朵刚要回忆掉下后的片段,一道清凉如冽泉的声音响在头顶:“小狐狸,怎么每次你来见本君,都能冒失成这副德行?”

凤九听见刹那,像具石雕顿在那儿。

紧接着“蹭”地抬头。

入眼之人银发如青丘万年一遇的冻雪,眸子光霞明灭,好看至极的五官下一席松垮月白袍,被趴着的自个压住长摆。她挪开爪,除却袍摆,还紧紧攥着团雪青紫罗。

白檀熏香,紫衣白发,这是她化成灰也认得出的人。

“帝君”二字欲言又止,因凤九又细细端详眼前的神君,眼睛愈瞪愈大。

诚然四海八荒除白胡子仙伯外,独东华霜发苍茫、神容清俊,此人那眼确是黑里透着莹泽,那鼻唇亦确是刀刻斧凿般精致。

可他似乎……也忒年轻了?

章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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