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

野百合

大雨过后石缝间长出七八棵若嫩,坚挺的野百合,它们依靠着竹笋,艰难的拔长出来,没过多久就长长茂密的样子。风一吹四下的摇摆,快要折断时一个打挺的活过来,依旧挺拔。而那些运气不好已经折断的,则躺在石头上,等伤口愈合后继续了向上生长,没多久也是约在风中,飒飒的潇洒。

这一带山上是人们土葬的地方,目里七八棵高大挺硕的槐树屹立在坟旁,远远观去就像人说的是在招魂。蕨灌蔓生,渐长到了路旁,人们砍掉后就扔在蕨灌里,让它们看着自己的同胞生长,再也不会往路上挤了。青青的地面,涌出几绺小槐树,青涩的挤生,黄金色的金银花缠绕上面,由此壮大了体积。五月槐花开了,沁人的香气借由风扑去下面的寨子,混了金银花的弱腻,更是好闻了。

“呜—”一辆车从旁疾驰着飞过,男人头也不回的走着。他躧拖着后跟,一瘸一拐的走着,眼里似乎没有光,平望着远方。他的一泯小胡子青青瑟瑟,黄土的面貌,额头有些乌亮。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后跟因为平时趿拉,鞋跟不是很一致。他手里拎着一只蛇皮袋,里面装着一些他收捡回来的垃圾,其实是他的宝贝,他刚沿高速路踅一趟,收货颇丰。

今天天气有些炎热,走到一半时就有些头晕了,但他仍然穿着那件蓝色的外套,拉链紧拉,保守的样子。他走一段的休息一段,同时望望天,眼中似乎又有了润滑剂,可以平滑的转动了。他走到一片田,停下来将东西放在路上,然后人跳下去,左看右顾。那差不多只有两分的地是他所有的财产,里面种了稀落的包菜,现在看还是独苗,他扬的时间晚了,不过他无所谓。听到说他所有的财产只有一小块地时,脸色不悦,噢,还有两间土房,和没有分类的垃圾,他呲笑着拔掉一些杂草,修剪几株弱势的石榴树,然后显得疲累的坐在石墩上。坐了没多久,不放心又将袋子牵到身边。

男人走到一间小卖部停了看了看,许是看到小孩子手中拿着冰棍眼馋了,没坚持多久的进去了。出来时他将包装袋连同地上的垃圾一齐扔进垃圾桶,羞涩的品尝起来,一个女人迎面走来说,“出来玩啊。”他说,“出来游哈,压哈马路,匍在家生蛆了都。”回到家一如的冷冷清清,正当他垂头丧气时一只狗突然的跃上来,拥抱住他,“哟哟哟,好的好的。”他支开热情的大黄狗,放下袋子,走近幽暗的房里,中午他准备随便下碗面条吃,就去外面接了一盆清水,回来时放到石阶上。他走近扒开自己搭的土灶,其实就是几块砖垒的,前天有块烧红了的突然炸裂,飞快的石片擦过眉毛,留下一块疤痕,心有余悸。

他赶了点面在狗子的破碗里,两人坐的挨近,他最近吃的咸,非要重点才好下咽,有时齁到整个人都不好了,便不想再去吃它,赶给狗子,而狗子最不忌讳往往舔的十分干净。吃过他抵在墙根睡觉,梦到一个极像战场的地方,到处都是白骨,他被埋在里面,急想要爬出来,双手不停的挥舞,而身边硬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渐渐他被埋没了,声音都无法透出来。

下午他出去钓鱼,拿了一根自制的鱼竿,提了一只白色的桶,慢哉慢哉游到塘边。几个小时过去,他钓到十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正拿给人瞧,一个割草回来的人看见说,“出来玩呐。”他说,“出来游哈,压哈马路,匍在家里生蛆了都。”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以前的房子地上铺满了白花,摆了许多张圆桌,坐的尽是一些不认识的老人。桌上支着白蜡烛,中间供着一个男人的照相,还有就是声音极其吵闹,震得他耳朵疼。一转他来到一间屋子,看见一个女人在哭,又一个比较年轻的抱着一个女孩,说自己要回家了。他上前问发生什么了,那个哭的女人就赶他走,连同那个抱孩子的,一起赶他们走。又一转回到满是白花的院子,这次他看那照相有些熟悉了,可就是差那么一个契机,感觉快认出来了,他醒了。

他开始想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那死掉的男人,哭的女人,抱孩子的女人,和女孩,他抱住自己,在黑暗里,隐隐有中午时梦到的白骨拖住他下沉。太可怕了,他不敢想了。第二天他来到山上,看见石隙绿到发黑的野百合叶子,他慌忙的前去扒挖。可那野百合长在石头缝里,将自己挤压的脱水,发瘪也不让他挖出来。他愤怒的破坏了上面的茎,又用石片将百合根捣烂,它们实在太可恶了,他觉得。

男人起身往四周看去,这里好多的坟地,那些做的精致的,像飞檐像牌坊,还有小棋盘和石凳,地上满是褪色的纸钱,冷清的,止光秃秃的石碑立着,摆一些果盘,有些甚至碑也没有。他看着一个土包很长时间,上面长满的青草,如果不是面前放了两个燃尽的蜡烛,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一座坟。旁边连着一座新的,好像有人来过,放了一小支开始褪色的花圈,除此外什么没有。他默默的就近摘了几簇金银花和槐花,将它们捆扎在一起,然后敬到面前,不久四周止剩下他一人。下山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跟着嘴边也开始复念,“槐花,桐树,槐花是谁。”他着急的想知道,顾不得一支鞋子帮掉了,奔跑着,快活的像一只兴发的狗。

他拉住一个放学的孩子,那孩子见了调皮的说,“出来玩咧。”他说,“出来游哈,压哈马路,匍在家里生蛆了都。”随后他问孩子道,“你知道槐花是谁吗,我最近想不起来她是谁了,你帮我想想。”孩子说,“槐花不知道是谁,树的话山上到处都是。”他说,“不是树嘞,是人,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去问别个。”他走出没多远,孩子追上来就说,“不用去了,我想起来是谁了,槐花是你妈妈。”他说,“我妈妈,我妈妈是谁。”孩子说,“槐花是你妈妈,你妈妈就是槐花。”他顿住了,那白花花的居然会是我的妈妈。孩子此刻急了说,“不是,槐花是妈妈的名字,你妈妈叫槐花。”

哦,他高兴了,欢呼起来,“原来我妈妈叫槐花,槐花是我妈妈,谢谢你了。”他回到家,用两个自己珍藏了好久的鸡蛋做了两碗面,搓搓手的按不住想,妈妈,我的妈妈快回来了。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半天过去,妈妈还没回来,他端起糊住的面一根不剩的吃完,郑郑想道,“我应该去找我的妈妈。”他来到路上,又是那个孩子,这次他在地上玩泥巴。男人过去说,“我在压马路,你看到我的槐花了吗,她还没回来。”孩子放下泥巴,抬起头说,“怎么你妈妈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你去别处找找吧。”他说,“我去哪里找呢,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孩子说,“可能在地里,现在农忙,你一片一片的去找,准会找到的。”

男人翻过几个山头,这时还没找到,他急的跑回去对孩子说,“她不在,我找过了,地里没有一个人。”孩子盘了一个泥人,说,“你去高速路上找找吧,我听说好多出去打工的人都是在那里下车的,可能会在。”他谢过孩子,一荡一荡飘到那里。

我的妈妈呢,男人心里想,他拉住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我在压马路,我的妈妈,你看到我的妈妈了吗。”男人一脚将他踹开,他跌在地上,胳膊磨破了皮,这时从车里飘出一句话,“谁啊,你打他做什么。”男人碎一口道,“鬼知道,是个疯子,呸。”他爬起来,渐渐望着车驶远,他又想起来槐花,“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急的乱喊。

某天高速路下来一群女人,他想妈妈必然在里面,于是拥挤上去。“妈妈,妈妈,我的妈妈。”有人回他,“你的妈妈是谁。”他说,“妈妈是槐花,她在这里吗。”没等到回答,司机将他“请”下去,说道,“臭不要脸,没钱还想坐车。”司机正准备打他,一个打扮姣好的女人拦住他,“哎,我们去那里说吧,我可能认识你妈妈。”他们走出几米后男人不耐烦的要求停下,他说,“你认识我妈妈,那你说她在哪里。”女人看见他帽子带歪了帮他扶正,然后说,“我不认识你妈妈,我是看他想打你才说的,怎么,你妈妈不见了。”男人唉声叹气,“果然,你也不知道我妈妈,算了,她肯定也在找我,我要走了。”女人看见他默然的背影,突然从红色的皮包里拿出五十块,她说,“哎,你妈妈我认识啊,这是她让我给你的,快拿去,去买点吃的,她说挣到钱了就回来。”男人高兴的拿过钱,奔跑着,像一只兴发的狗。

可是几天后妈妈还是没回来,他变的蔫蔫,渐渐提不起劲,脸由此变的苍白,扶靠在水缸上。大黄狗从旁边绕过,他弱弱的说,“黄,你看到我妈妈了吗,就是槐花,你前几天啃的,那是我妈妈,唉,也不是我妈妈,算了,你肯定不懂的。”这天下午村委来人,说要给他办个残疾人补助,他还以为是妈妈回来了,激动的上蹿下跳。不久回过神,他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又回到高速路,今天仍旧的稀奇古怪的盒子飞过来曳过去。他蹲在护栏后,迟迟的看着,这时一辆车停到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妖艳的女人,香气腻味的回荡在四周,男人觉得恶心,她绝不会是我的妈妈。不想女人过来说,“就是你吧,跟我们走吧,我是你妈妈叫来的,她让我来接你。”男人激动的站立起来,眼神放光,“你是我妈妈派来的,还让我去见她。”是的是的,此时又过来几个男的,一面说着一面将他架走,“太好了,谢谢你嗷。”那车开的如此快,一飒而过,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带离了这里,而他还只觉得是在找妈妈的路上,他们亦是亲切的。

男人走了,好几天没在路边和塘边看见他了,有人议论他去哪了,家里也不在,止那只快要老死的黄狗在院里溜达。一个女人怀念的说,“以前停水,他经常帮我用白桶运水,还为我倒进缸里,他是一个好人,我应该去找他,即便他真的不幸了,我也应该帮他收拾回来。”说完眼角流了泪出来。一个男人说,“是的,他是个勤快的人,哪家要盖房了,不需通知他就到了,有一次我问他为何这么积极,他说哪天自己家要修房子人们也会自发的前来。”那个玩泥巴的孩子说,“他只是走丢了,马上就会回来的,以往不也是一个人走回来的。”所有人这才缓释的离开。

几天后男人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今天他干活又被打了,他默默的舔舐着伤口,幻想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枕就而眠了。梦里他梦到妈妈在被人驱打着干活,一个又一个耳光打在细白的脸上,纤弱的手指沁着红印,“你们为什么要打我妈妈,她是好人,给过我钱的,我这就把钱给你们,请你们不要打她。”他跑过去,被人一脚踹地,“你这个傻子,不会干活,还要我白贴饭,你给我滚开。”人开始变成打他而不是那个女人了,他虽然疼,但心里却值得,这时又听到有人讲,“你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白痴过来。”一个好像女人的声音说,“嗐,还不是怪他老在路上待着,我以为是捡垃圾的就捡回来了,哪知是个白痴啊。”耳边回荡着他们的淫笑。

又没过几天的他被丢出来,被扔在一处野地里,野草疯长盖过整个人。他饿的已经走不动路了,那人几天没给饭吃,他削磷的骨头逐渐突出来,眼轱辘深陷,胡子却长满了一脸。他就这样走着,倒地了睡醒了爬起来继续直到再倒地再爬起,他喝的北风,细微的气息已经不容许大口大口的吸,渴了有清晨的露水上到嘴唇,稍微滋润后又要赶路。他俨然不知道方向,只觉得前方会有他的妈妈,像星辰在夜空闪耀,引为路引一般。

一个月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山上的槐树旁也俨要多一座,就在这时他回来了。头发没理,衣服不换的在家乡四周飞奔,像一只兴发的狗,俨已经活过来了对人说,“出来游哈,压哈马路,匍在家里快生蛆了都。”说到他如何回来的,他一脸感激,“我在路上遇到了村里人,他认出了我,将我带了回来,我十分感激他,已经把我一路捡到的好东西送给他了。”女人说,“这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你以后可不能瞎跑,外面很乱的。”他答应说,“嗯,经过这事我也成长了,你们放心吧,我不去找她就是了,我想她赚到钱了,一定会回来的。”他信誓旦旦的说着,所有人也由衷的笑着,可他们笑的事情却是不同的。

山上的野百合长到非常高了,葱郁的样子,却终是没有结出苞来,一味地只知道长个子。而说到个子,旁边的毛竹已是茕茕,不止,它青翠的叶子舒展开,宛如一个亭子,铺张在怪奇的石头间,由是更加稀奇了。至于野百合它似乎只能躲到下面,寻求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如果是这样它为何要长到石头隙里,而不是槐树底下。其实这些百合是授粉后被山风吹来的,一触泥便活了,由不得它们,至于说被石缝挤压,生长空间受限,它们也很难过,可就是要生存下去,如何怎样都要,只要能活着,一切就有了可能。它们必然不像竹子拥有顽强的生命,也不会常青,但一想到漫山遍野都有它们的身影便欣然有望。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在思量一刻后果断的进去了男人的屋子,随着几声狗叫和偃息,没过多久人就出来了。下午男人往小卖部买辣条,碰到女人,他说,“上次你给我的饺子十分好吃,我没什么谢你的,这几袋辣条你拿去罢,给你的孙孙吃。”女人不要,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止要你好好的,你能有这片心我已经很欣慰了。”他固着要塞给她,“我真的不能要,这样,我拿一袋,你去了知道听话,别往路上走。”

他离开小卖部,遇到几个年轻人,他对他们说,“呀,出来游哈,压哈马路,你们从哪哩过来,讲哈嘛。”几个年轻人轻蔑的看他一眼,径直下去了。男人一瘸一拐回到家,坐到凳上,他睡着了他梦到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不久又高高大大的,蹲在地上玩泥巴。一个女人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些什么呢,继续挖泥巴吗。”他笑着说,“妈,我想捏个你,你看像你吗。”说完他突然变小了,变回了孩童时期,止不住的啼哭,女人说,“咋个嘛,你咋了嘛,哭什么啊,玩玩泥巴就变成了这样。”他醒来发现自己被被单闷住,头发浸湿,冷静且清晰的思考着那个梦。村庄的鸡叫划破黑夜传到耳朵,心里的天明怎么就是不明。

清晨看着阳光逐渐撒到清凉的庭院,一缕缕灰烟在光芒下消散,凉惬变成温暖,大黄狗醒了依旧匍在地上,静悄悄的看着四周变化。男人决定走了,他还是要去找妈妈,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当他沿着高速路走,看着初芒刺破大地,照耀脸上,他脚步轻盈,似有人轻托着向前,妈妈,我来了,他在心里默念。

他走了一天,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到了一座城市。他睡在马路边上,蜷曲着,快要睡着时两个人将他唤醒。他被赶到一条人少的,没什么光的路边,夜里他冷醒了,迷茫的看着周围,好像是妈妈的女人走过来说,“桐树,你怎么在这里,我回来了哟,快回去吧。”他说,“可我太累了,我身上没有钱,我已经不能前行半步了,妈妈。”他看不清妈妈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快回去吧,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男人迷路了,他逢人就说,“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我家有一棵巨大的芙蓉花和大黄狗,它开了,你见到了吗,红色,白色的。”一个过路人说,“我不知道,你去派出所吧,说不定你妈妈,家,大黄狗都在那儿。”他急眼了说,“我不是说派出所,我是说我家,你要是见到了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还有我妈妈不在派出所,你不要乱讲,她是好人。”他蹲在哭,逐渐上来的人们将他挤在一个小空间里,他越发害怕,哭的更甚了。他说,“我再也不乱跑了,我要回家,你们谁带我回家吧,我不要去派出所,我只要回家,呜—”

他将棒球帽丢到地上,一个好心的女人为他捡起来。她看到里面绣的一行小字,顿时说道,“快来看啊,这是不是他的住址,我看十分像的,你们都来辨认一下。”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最终得出结论,这就是他的地址。女人上前抱住他说,“哎,你不要哭了,你看见这个了吗,这一定是你妈妈缝的,你看她多爱你,你吃东西了吗,我这里有油条和麻团,你快垫垫肚子吧。”男人猛地抱住她,撕声力竭的喊着,“妈妈,妈妈。”最后他坐上了路人们为他搭的爱心车,高兴的回家去了,这时他似乎有点找到妈妈的意思了,那个热心的,胖胖的阿姨。

他回到村子,这次打死都不走了,他高兴着,狂奔着,像一只兴发的狗。

上次玩泥巴的孩子这次还是在玩泥巴,他捏了一家四口,整整齐齐的摆在路边。男人看见后激动的上去说,“你这个骗子,骗我说妈妈回来了,其实是要我跟你玩泥巴,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跟你玩泥巴。”孩子说,“我确实看到槐花回来了,你没去看吗,好多回来的车停在高速路。”他说,“我去看了,没有我妈妈,你这个骗子,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你长大后再也不能玩泥巴了。”孩子抬起头,眼泪不停地打转,“你说的是真的,我长大后就不能玩了。”他得意的笑了笑,“嘿嘿,谁让你骗我的。”然后一脚踢翻那几个泥人。泥人碎了一地,伴随孩子的哭声一点点融化,最后什么不剩。

男人上午去捡垃圾,分拣好连同几天堆积的一起卖了得了十五块钱,他此刻又在小卖部买了几袋辣条出来。正吃着,这时过来几个放完学的孩子,看到他们在路上玩耍,他说道,“噫,现在的学生好贪玩哟,快不要迷恋着玩了,小心被爸妈打哟。”孩子听到学做他走路的姿势,然后摆出一副要与他干架的姿态,他含怒的说,“小伙子,写作业了吗,没写还这么豪横。”孩子不理他,像蝴蝶飞入丛中那样迷迭的下去了。

下午他来到山上,看到上次来家里的年轻女人站在两座坟前,擦拭眼泪。他走上前去,小心的说,“你认识他们,可他们连块碑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女人眼睛没转向他,依旧盯着坟道,“我认识,我不光认识他们,这还是我堆的,你也是来看他们的吗。”男人点点头,他潜意识里想要到这里来看看,说不上来为什么。女人说,“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不记得过去了,可我还记得你,你叫桐树,是槐花的儿子,是我的丈夫,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女人语气从有到无。他摇摇头,变的严肃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请你不要乱认人,槐花不是你叫的。”女人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不相信你居然什么都忘了,哪怕你变成一个傻子,他也有曾经的记忆,而你却什么都没有,我不伤心了,我不会让别人瞧见我这副模样,我下山前会擦掉的。”

男人细细的看着她,观察她,突然他笑了。女人转过来,不解的说,“你记起了,不然你笑什么。”男人回道,“我见你好像野百合啊!”女人愣住了,这是她以前的名字,男人最经常叫。她哽咽住,“你能,就是再说一遍吗,我还想听。”男人说,“野百合,野百合,喽。”她幸福的哭了,这种感觉真是久违,要是再不来就感觉不出来了。她擦掉眼泪继续说,“可惜我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我现在也有了新的家庭,而等我适应了那边就逐渐不再来了,到时你真就一个人,你要好好的,以后望到这野百合就当是我还在身边,你要开开心心的,答应我。”说完女人离开,山上又止剩下他,坟,槐树,还有百合。

男人今天又上高速捡瓶子去了,收货一般,所以心情难免有些失落。他一搭一搭的从上下来,还没站稳就看到隔壁村的水王,“你也出来游哈,压哈马路,我也是呢,今天吃啥么。”水王肩上扛了七八个装满瓶子的蛇皮袋,望不到头在哪儿,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当然是因为经常在这一带走动了,想不认识都难。水王听见是他说,“不吃喽,我待会儿还要去,晚上吃。”他说,“不吃哪有力气,再说休息一哈嘛,你这么加油,我看了都惭愧嘞。”他们分开后男人的心情顿时又好了,小步小步的迤着,拖得身后的瓶子“克朗克朗”响。

村里要搞新型农村建设,做了牌子立在门口,男人站在那里望了半天,硬是没望出什么。这时过来一个刚从地里回来的年轻人,背着背篓,他也是听说要搞新农村建设,来查看的。一到那儿,男人就对他说,“出来游哈,你也是来看的,这里头说了哪样东西。”年轻人扫视几眼,挤出几句道,“不晓得嘞,好像是要改造了,早就应该搞了,却里面都在说什么合作经济哩,非要这样才行嘛。”他说,“唉,咋个都好嘛,只要能搞起来,我们就都不用去外面了,你说是不是。”年轻人笑了,但显然是不赞同他说的。两人围着看了一会儿,下边又来一个,他隔着瞅了几眼,男人说,“你也来看哈,我们要搞新农村建设了,快下来学习学习。”那人白了他一眼,然后顾自的巡看。他不满了,说道,“咋个嘛,不理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都是一个地方的人,你看不起我。”他转过来对年轻人说,“你说是不是,对不对。”年轻人只干笑,最后和那人一起离开了,这里又止剩他一人。

今天好多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运送的车都开到了村口。孩子说,“你真应该过去看看,说不定槐花在里面。”男人说,“你的消息总比我晚,我早去了来了,没有,可能大概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赚钱。”孩子说,“不用怕,你看我在这里挖泥巴,等过会儿我妈妈就来叫我了,你肯定也是一样的。”男人想也是,但没有干等着,他又去了高速路。

来来往往的车辆疾驰而过,好像一个一个冷漠的人,刮过的风撕裂人的耳膜。

几天后孩子垂头丧气,问他也不说,一个人沿着塘缘走。男人瞧见了说,“你的妈妈走了,你才不开心的,这样看我们都没了妈妈。”孩子急的跳下来,“她说她中秋就会回来的,我们不一样,你妈妈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男人也急了,“没说过又怎样,反正我们的妈妈都走了,走了走了,就是走了。”孩子蹲在地上哭,男人说,“好吧,你妈妈中秋回来,我们去高速路等,看你妈妈是坐哪一辆车走的。”孩子站起来,依涟的说,“嗯,你带我去高速路,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去找我妈妈。”说完让男人牵着他。

大黄狗死了,他悲伤的将它埋在二分地靠西边的田坎下,立了碑。完了他摘掉帽子,坐在那里,用黝黄的面孔正对土地,一动不动。他梦到梦中一个男孩偷偷藏起妈妈的身份证,然后用喝花露水逼迫,一转他孤单的坐在教室,望着窗外,仿佛是坐在火车看向外面的风景,天低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男人醒后收拾收拾东西该走了,他最后看大黄狗的墓,情不自禁的朝它跪一拜,起来就像梦中那样,天低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地又那么高,刚才跪下那一下好简单,好想一直这么跪着。

孩子说,“大黄死了,你怎么能让它死的,你一定是没看护好它,才让它那样的死去。”他说,“我已经尽力了,我看着它走完人生的路程,有高兴的,失落的,它最后是中和了那些情感,心满意足的死去。”孩子不信说,“你们最后几次出来都是没有任何交流的,它独自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你们的距离那么远,它一定挺恨你,你的无能,经常让它饥肠辘辘。”什么,它恨我,男人说,“我们一直都是我一口它一口,它很爱我,知道我有腿疾,经常给我舔舐。走在前面这是因为它长大了,知道避嫌了。可能真的是我无用,它才不愿意和我走一道。”男人越说越小声,已经听不见说的什么。

几天后年轻女人过来,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一同的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男人看到她们发了很大的火,最后门都没让进。

野百合开花了,于山上,每隔几米的绽放一朵,非常大,像年轻女人垂下思考的头,清新美好,非常腻,像那些缠爱的日子,久了,就远远观望,不去打扰了。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往后我有我的生活,我是不可能再来见你了,我只希望你仍然像个傻子,开开心心。至于这是你的女儿,她一直不想见你,我是把她绑来的,你们见一见罢,留个念想。”年轻女人走了,女儿干漠的自始至终没瞧他一眼,她喜欢手机,一直盯着它。

男人路过坟边顺手采下一朵百合,那些正在开放的百合像一个个小精灵在地上生长,摇斜着脑袋,诉说着亲密。他突然像读懂了它们的话一样坐靠一旁,对孩子说,“最近百合有点疯长的势头,总有一天它将长满整个坡头,那时它再也不用挤在狭小的石缝里,艰难的乞活了。”孩子泪流满面,“不,百合永远不会长满整个山坡,它是野的,永远也只会存于石缝里,如果它长于平面,四下的风会在它还没长成前狠狠的折断它,没有了石缝,它也无法使茎依凭,它将永远稀落。”

孩子病了,眼里一点点灰色的光透露出来,嘴轻轻瘪着,有气无力的漫走。男人走上去主动和他搭话,“我看见你生病了,其他人都在问你生了什么病,你为什么不回答他们呢。”孩子说,“算了,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知道又能怎样,我不过还在痛苦着,他们亦不能为我分担,我只想我父母好一点,兄弟姐妹好一点,他们为我花了好多钱,我好难过。”孩子坐到塘边,脚伸进水里。男人看见说,“可你现在已经好了,你长大了可以用工作来回报他们,你要振作,好好的。”孩子伤心的说,“可我伤到的是头,医生说我会失忆,会幻想,会自言自语,你能想象在单独的房间里,明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听到另一个人的话的事吗。那些昨天还在和我讲着话,干着活的人今天都不约而同的疏远了我,只有你愿意结交我。”

男人望着水面说,“你不必悲观的,就像你讲的,还有我,无论怎样,今后都有我陪着你。”孩子变的好过些了,开心的讲道,“嗯,大人不肯跟你玩,小孩不肯跟我玩,以后我们玩,待会儿我捏个泥人送你。”男人笑着不说话,依旧观着水面。孩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疑惑的说,“桐树,我们彼此认识这么久了,为何我还是没长大,永远打齐你的腰呢,我应该很高了,可以独自去高速路了才对。”桐树摇摇头,他也不知为何。可能,可能是你营养不良吧,所以一直没长高长大,你妈妈回来了吗,他回说。

野百合枯萎了,上部的茎干枯后倒在竹丛和蕨灌里,快找不到了。上次他摘的几绺花献在坟前,被大石块压着,没被吹跑,却也枯的认不出样儿。但他并不悲观,他知道山风掠过的野地底下蕴藏着坚毅的百合球根,来年春天又会爆出,长到一米,两米高耸的样子。

高速路上发生了热闹的事情,好多人围在那里,男人也刚从那里过来。今天他脚不瘸了,走的飞快,遇见孩子说,“你病好了,出来游哈,那边发生了点热闹的事情,你是要去看吗。”孩子说,“是的,我去看看,你既然从那里过来,给我讲讲呗。”男人回想一下道,“嘿,那里死人了,被车撞的面目全非,拖好几米停下,已经咽气了。”孩子一脸惊恐说,“那你见到那人的长相了,他是哪儿的人,被你说的挺可怜的。”男人说,“他脸被麻袋罩住我不曾看见,据先到的人讲好像是这附近的,你还是别去看了,那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回家去吧。”孩子不信别过了他依旧赶自己的路。

男人坐在小卖部门口,他今天没带钱,不过也没多少想吃东西的欲望。他坐了会儿,有些睡着。梦中妈妈回来了,穿着拖鞋高兴的说,“我回来了,这一年你辛苦了,可我们有钱了,我给你买了好吃的,来来来,让我看看你哭了没。”跟着一个孩子映入眼帘,声音有些低沉说,“你回来了,这一年我不见你,已经陌生了,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才让我有点记忆,你回来了,要是时间再久远一点,我弱小的记忆肯定承载不起你了。”妈妈抱住他,“我懂的,对不起,你已经知道许多,现在我已经回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男人摇摇晃晃醒来,四周一下暗淡不少,可太阳仍挂在半空。他的视野已经相当模糊,脑子“嗡嗡”发着奇怪的声响,可即便如此,前方孩子的模样还是望的十分清楚,他正歪歪斜斜朝自己走来。一见面孩子哭的不成人样,男人想问怎么了可气一直堵在胸口,不管怎么提都无法发声,最后他屈服了,任由孩子在面前哭泣。那哭声何以的宏大,以至他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足以将人的灵魂震碎。突然一阵耳鸣过后世界清静了,细细听时好像是无数人的议论,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孩子跌跌撞撞的说,“桐树,你为何在这里,你已经死了,你不该在这里,我看见你了,他们说你是去逐那飞走的麻袋,才被车撞死的,你为什么要去追,不值得,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桐树望着他,一副释然的表情,好像说,“这些都不重要了,你知道吗我妈妈回来了,她赚到钱回来了,而且永远不会出去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找她。”而孩子好像真能听到他说的说,“可是你死了,槐花一定是想你好好活着,如今你死了,你去见她了,可还不是时候,她一定会骂你,打你,为你哭泣,像我这样。以后再也无人像我这样为你哭泣。”可这时桐树已经完全看不见,听不见了。

他的尸体被安葬在那两座坟旁,没有棺材,他的身体是与泥土作着最亲密的接触。待到时间久远,化作肥料供养着槐树和一干蕨灌,沉淀着远播百合,似乎所有的植物都在享用他,而他也真正的和他们待在了一起。

年轻女人摘下一株百合就放在了那里,无言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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