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

一个包间里三张桌子,有三个服务员,长相清秀身材高挑,穿着黑色小套装的年轻女孩负责给客人倒酒倒饮料,微微有点发胖。

另外一个有点婴儿肥脸蛋的女孩,穿着黑紫色的旗袍,来回布菜。  

守在传菜口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个子不足一米六吧,头发短短的,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看起来挺漂亮。她的工作服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最廉价的工作服,颜色暗红,有粗制滥造的大线角,和银行、公家单位楼道里打扫卫生的大姐的衣服是同一种材质。她负责传菜,把外面的菜接进来递给胖女孩。当然有时候也跑腿,客人说我有个朋友到了,但找不到这里。身材高挑的黑色小套装会吩咐:王姐,你去接一下。中年女人应了一声,垂着头快步走出去接人。

梅总觉得中年女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夹着新端上来的像一个个小灯笼一样的茄盒子,刚要往嘴里塞的时候,想起来了,她是家乡初中同学柳泉勇的老婆,叫王什么,对,叫王芳。他们在几年前的初中同学聚会上见过的,当时他们夫妻俩就坐在她的旁边,柳泉勇在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玉扳指,翠玉的,看上去品相不错,价格一定惊人。他几乎不用动筷子,饭桌上的菜就会自动跑到他手边的碟子里。虾是自动去了皮的,酒杯也是自动填满的。王芳就像个全自动机器人,好像她的肚子不会饿,全程照顾着柳泉勇,比蛔虫还更像一条蛔虫。不用示意,就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提前把工作预备到位,比如他动了一下屁股,她已经起身,到衣架上的公文包里取了两盒外国烟,打开外包装放在了他手上,他给在座的男同学开始散烟,两个人的动作配合的天衣无缝。


梅是个粗线条的人,一辈子的老毛病,记不住陌生人的名字,记不住所有人的手机号码,唯独这一次见面,也只见了一次,她就记住了柳泉勇的老婆,这个叫王芳的温柔的像猫一样不声不响的女人。

从北京回老家参加同学们的聚会,梅就参加了仅仅那么一次,说实在话,她不喜欢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无聊的额外的社交。如果不是避免不了的工作需要,她是不会出现在外面饭店的餐桌上的。

她的生活简单的很,在一个不到九十平米的小家里,为自己做简单的西餐,一日三餐,动火的时候少,怎么省事怎么简单怎么来。更多的时候,她是爬在电脑跟前干活的,为别人做嫁衣这点活她一做就是二十年,别人是不用写字的作家,她是负责码字的写家。刚开始她是奔着自己成名成腕到北京做了北漂的,写了本子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被人当垃圾一样一次又一次推出了门。有一次她在出版社找到了负责人,那个长着一嘴恶心黑牙的老男人看都不看一眼她的作品,推脱有事情赶她走。这个时候,他旁边的男人,拿起她的本子瞟了几眼,就跟她要了电话,说是本子我留下看看,有消息的话,我给你电话。

梅一脸沮丧地回到租住的地下室,心说再没有收入,我就卖身去,连住地下室的钱都要花完了,这日子也活得没了希望。

人在绝望到死的时候,也可能会遭遇生的曙光。许是老天爷体恤梅的绝境,真的担心她这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走上黑路,给了她一丝生的希望。

在出版社见过面的男人拨通了梅的电话:是梅吗,我们在出版见过的,就你的小说,我想好好和你谈谈。


男人说出的见面地址是一家五星级的宾馆的名字,十一楼1102房间。

梅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玫瑰酒店,1102,是吧?她怕记不住,又重新巩固记忆,刻意重复了一次。然后问对吧?

男人在对面很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是的,你很聪明。他的口吻像极了高考失利后复习一对一补习的老教授,老教授说:梅,你很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临出门之前,梅打开行李箱。挑了一件束身但不露的黑色连衣裙,化了一个淡得看不出的高难度的淡妆。她从来就没有笨过,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次,梅没有坐地铁,她叫了计程车,坤包里的钱也只够付计程车费用的,多的还真没有了。

才抬起手准备按门铃,门就开了,好像有个人就在门口守着,眼睛一直盯着猫眼看似的。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的浴衣的男人,他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她没有迟疑,把手伸了过去。

男子叫西宁,五十二岁,著名作家,三婚,出版了十一本长篇小说。他的履历,梅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明镜似的,他也是苦孩子出身。

男人说东郊有个艺术家自然村,你去那里找个安静点的独院住吧。把我的作品好好读一读,我再给你个提纲,给你几个月时间,按照我的风格,写一本三十万字的小说出来,我先给你五万安家,写完再给你十五万,署名是我的,你干不干。

梅几乎想都没想,点了头。


西宁说:嘴还得稳稳的,不能够对外透漏一个字。

梅又点头,这回,她只深深地点了一下。

你真是个聪明人,西宁用手摸了一下梅的头,附身吻她的嘴。她回应着,热情而又奔放,终于梅开天晴了,她的心里开始燃烧起来,我的好日子来了。

吃完饭,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出了包间,梅刻意落了后,等别人都走光了,她还在餐桌上拖拖拉拉地整理着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两个小服务员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包间里只剩下梅和王芳两个人。

王芳背对着梅,迅速快捷地收拾着餐具,手脚灵活,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干利落的女人。

梅用家乡话问她:我早就认出是你了,王芳,是你吗?

背对着她的女人身子僵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常态,用没有温度的普通话回答: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梅笑了笑,继续用家乡土话说:你怎么能听懂我们的土语。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来北京了?

王芳从没有想过,她会离婚。

柳泉勇长得一表人才,贫穷的家庭却是他的软肋。父亲早亡,留下老母亲和他,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人靠着母亲在地里少得可怜的收入过活,初中还没有上完,两个懂事的姐姐就先后退了学,到城里给人家当保姆,赚钱给家里,供柳泉勇上学。柳泉勇也不是上学的料子,成绩经常垫底,勉强拖到高中毕业,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在城里暖气厂当了工人,上班没几天,他遇到了在厂里学当出纳的副厂长的女儿王芳。四目一对有了点意思,在他的热烈攻势下,很快王芳就缴械投降爱上了这个穷人家的孩子。


副厂长知道女儿和一个农村来的一无所有的工人处对象,气得鼻子冒了烟,让车间主任找柳泉勇的茬,柳泉勇气得做不下去,甩手辞职走人。副厂长以为就此可以杜绝他俩的爱情,结果事与愿违,柳泉勇前脚离开厂里,王芳后脚就搬进了柳泉勇的家,死心塌地做起了农民的儿媳妇。副厂长一气之下,和女儿断绝了关系,两家人就在小城住着,从此再无往来。

没有举办婚礼,没有新婚房,没有嫁妆,没有一分钱的财礼,王芳就成了柳泉勇的老婆。洞房夜,柳泉勇抱着王芳泪流满面: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王芳信男人的话,他一定能够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他半夜出去倒贩香烟,她一夜不睡,就守在家里等他回来。他累趴趴地回家了,她就赶紧给他端水,给他泡脚,他太累了,泡着泡着就睡着了。她赶紧上床铺被子,给他脱衣服,给他盖被子,让他舒舒服服地美美地睡一觉。醒了他不想起,她会用心把饭做好,给他端到床上,一口一口看着他吃。那个时候,她的心是多么欢喜啊,她喜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不住地夸着好吃好吃的傻样子。她喜欢睡在他怀里他满脸憧憬的神情: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穿金戴银吃山珍海味。

穿金戴银吃山珍海味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遥远,几乎唾手可得,可王芳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反而她觉得,这才是不幸的开始。

迟归的柳泉勇身上有了别的女人的味道,浓郁的、妖艳的、清新、自然的,他身上的味道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种。王芳说:你说过要让我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怎么你就变了呢?

难道你还不幸福吗?柳泉勇信誓旦旦地说:我的钱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有钱就幸福了吗?王芳问他。


没钱的人有幸福吗?柳泉勇再一次晚归后囔囔地说。

王芳说我们离婚吧。柳泉勇笑了:你舍得把我这座银行扔掉?

王芳说我们离婚吧。柳泉勇说:没话说你可以不说话,起床就说离婚,有意思吗。

王芳说我们离婚吧。柳泉勇说:你要再这么说,那就离,不过我不是提款机,一个子,你也别想从我这拿走。

王芳把离婚协议放到了桌子上。柳泉勇说:你还当真啊,好好的,离什么婚,让别人知道了笑话。别闹了,我得赚钱去了。

最终王芳还是把婚离了,他给她一张几百万的银行卡,她没拿,只带了一点自己的衣服,净身出户,然后就一个人到了北京,住在了管吃管住的饭店宿舍里。

饭店里环境差,你来我家吧,我想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做饭收拾家。闲时,我们可以用土话唠嗑。梅说。

王芳辞了工,住进了梅的家。

梅的家就住着梅一个人,有点冷清,有点凌乱。

你随便坐,我一坐在电脑跟前写字,就忘记了时间,懒得起身,也懒得收拾家,更懒得做饭,饿了随便垫吧一点,困了就睡会,生活不规律,以后咱们住在一起,做个伴。

王芳放下自己的行李就开始出圈,整整大扫除了两天,家里到处焕然一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坐在餐桌上品尝着家乡味道的菜肴,梅开心地大呼小叫:天呐,天呐,姐啊,有你在,我幸福的上了天堂了。


王芳不太爱说话,像猫一样温顺,她给梅盛饭,给梅夹菜,和照顾柳泉勇时一模一样。

梅说:姐,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了你,谁娶了你谁幸福。

王芳酸酸浅浅地呡了一口汤:那我的幸福,谁又能给我呢?

初到北京的时候,梅二十二岁,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一个奔四的中年妇女,在北京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还有一辆价值二十万的汽车,可是,她幸福吗?十五年来,她爱上了那个把她带出困境的男人,为了他,她心甘情愿放弃了找对象的机会,却也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让他离婚娶她。现在到了这个岁数,他已经六十岁了,阎王爷早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了,她更不曾指望他什么。他曾经劝过她好好的找一个男人,成个家,当时她很生气:你以为感情是菜市场买菜呢,付钱就可以买来。

他说:你跟着我一个糟老头子,这辈子不就糟蹋了吗?

我跟你了吗?你给我婚姻了吗?你给我什么保障了?你怎么就认定我跟你了呢?梅反应有点过激。

男人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女人的逻辑自有女人的道理,与其被女人驳得体无完肤,还不如早早地扯起免战牌和平了事。

我们不吵了,中午吃什么,我请。

我们吵了吗?我和你吵了吗?我在阐述一个道理。梅要继续理论。

男人避重就轻:以后所有的作品就署你一个人的名字吧,你早就具备自己高飞的本领了,是我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梅突然有点想流泪的冲动,她想起了刚刚过世的父亲。暴躁的父亲把母亲当成了揉倒的面,随便拿起什么东西就肆意地抽打母亲,却不允许母亲哭,越哭越抽打厉害。父母亲的婚姻状态使得她对婚姻生活充满了恐惧。

有一次梅在菜市场看到了西宁,他提着篮子跟在妻子后面,走走停停不厌其烦地跟着妻子一棵一棵挑拣着蔬菜,那个时候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身为大作家的西宁,一年出书讲课的费用有几百个万,可他就那么很随意地穿着汗衫大裤衩,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挎个篮子,跟在老婆后面,一副很安逸的幸福模样。

和父亲同龄的西宁是学富五车腰缠万贯的大财东,父亲是脑袋空空腰带空空的破落户,西宁把家当家看,把家里的老女人当女人看。父亲呢?家在父亲眼里是什么?出气场?母亲在父亲眼里大概就是一件家伙事吧。

和西宁在一起的时候,梅喜欢抱着西宁的腰叫爸爸。西宁摸着她的头,就像摸女儿一样温暖。梅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也喜欢上了和父亲一样年龄的这个男人。

六十岁生日过后,西宁给了梅一张写着她密码的银行卡,里面有一百万。他说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他老了,梅还很年轻,让梅好好地找个男人成家过日子。

梅哭了,抱着男人叫爸爸。西宁摸着她的头,就像父亲对女儿一样。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见面。

过春节的时候,梅说:今年我不回家了,陪你过年,我们到哪里转转去?在北京的钢筋水泥里困了一年,太憋屈了。

王芳说我早想到云南大理瞅瞅,或许你可以投资做个民宿,我给你拾掇。


梅很惊异,姐,你怎么知道我的梦想的?

王芳露出猫一样慵懒的模样:每一个女人都有梦呢,只不过我把梦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姐、姐,梅一把抓住了王芳的手:这样,我的梅有梦专栏需要有观点的文章,这个任务我交给你,你给我整几篇出来。怎么样?

王芳点头:我也喜欢写字,一个人憋久了会出毛病的,我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日记本里了。

有话得大声说出来,就像这样。梅对着雪白的墙壁大声地喊了出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叫着叫着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王芳抱着她的头,也泪流满面:我恨你,我恨你!她在心里念叨:因为我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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