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黑白无常也不是生下来就没有心的
@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少年
最近这些日子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过听村里读私塾的小孩说，距离我那个朝代已经将近五百年。
我已经死了五百年。虽然我是没有任何感觉，每天日复一日去村口那棵树下呆一会。
除了两百年前听黑无常说过一个在奈何桥苦等意中人三百年最后轮进畜生道的奇怪的鬼，我这五百年的鬼生说起来真是无趣的很。
日子这些年倒过得越发安逸，从前总是躲避黑白无常无休止的追捕，做鬼不熟练一不小心还会吓到路人。每当看到路人惊慌失措，边爬边滚的时候我都会很好奇，我做这只鬼是这么貌若无盐？有次我捡起路人慌忙逃跑时丢下的镜子，想要看看自己的样子。哦，镜中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远处新坟的烟火。我忘记了鬼是没有眼泪，也没有影子的。我去问老鬼，为何我总是吓到路人，是我太丑陋不堪？老鬼说：他们怕你只是因为你是鬼而已，与他们不同。人类总是对不熟悉，跟他们不同的东西心怀惧意。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跟他们不同而已。而且你说起来还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鬼了，可惜在鬼的世界里没用。
我们每一个鬼都有自己不提起的往事，不说话也自有看法。我们只在人间过了短短的几十年，现在却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说起来我们是没有了生命。我们哪里是没有生命，我们分明就是没有心了。
不过这五百年来倒是和黑白无常越发熟络。只是相比较而言黑无常的话多一点，也会讲些笑话给我听，不过我脑子太笨，多半笑话都是记不住的。不像白无常，他每天见面，也仅是打打招呼。待我却还不错，有时会带些吃食，虽然我们都知道，鬼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他通常递给我东西就走，不说一句话。
熟悉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黑白无常也是有名字的。黑白无常叫黑五，白六。据说他们两个前面已经有两对黑白无常，不过都灰飞烟灭了。我也不懂为什么鬼差也会这样，也提不起太大兴趣。所以黑白无常的名字严格说来也算不上名字，只是编号而已。
这天我从村口回来遇见白六一个人。我随口问他：黑五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明明是简单的问题，白六却有些慌了神。“看来白六离了黑五，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心想。“算了，你不爱说话，我便不为难你了。”
“黑五，他，黑五他被阎王叫去有些事情。”
原来如此，我听完没放在心里，准备要走。
“你，你有事要去忙吗？”白六突然叫住了我。
“我，我一个无聊的鬼还能有什么事情忙。说起来你要是没有事情，就跟我讲讲你们阎王殿有趣的鬼吧。两百年前吧，黑五跟我说过一个故事，还蛮好玩。不过除那以外他再也没讲过了。”
“他都跟你讲了哪个好玩的事情。”
“就那个在奈何桥不喝孟婆汤，每天受尽九十八到刑罚也要等意中人，最后被轮回到畜生道那个鬼啊。不过也不知道那个奇奇怪怪的鬼的意中人为什么没有去啊。按说人死了都会到奈何桥的啊。除了我们这些莫名其妙的鬼。”我自嘲着笑了笑，扭过头看白六。
白六苍白着一张脸：他跟你讲过这件事？
“对啊，怎么了？”我心中疑惑，正在询问白六发生了什么。
白六就跌跌撞撞地走开了，像是丢了魂。
晚上我去新坟瞎逛的时候看到老鬼。跟他讲了白天的事情，问他为什么白六会那个反应？
“你不知道吗？你以为黑白无常生下来就是鬼差吗？以为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心吗？他们也曾经跟我们一样，是人，七情六欲，爱恨情仇。他们不被这个世界保护，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和命数。他们时常穿插于阴阳两间，所以很多事情他们比阎王都清楚。但是他们不可以向别人透露鬼差遇到的其他世界的事情一丝一毫。因为这样三界就不会按照自己的命数去造化了，打破三界的平衡。除了这个，他们也不可以轻易动情，不管是人，还是鬼。要不然他们会灰飞烟灭的。”老鬼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心想：黑五白六感情真是好。白六一定是害怕黑五破坏规矩这件事被阎王知道。可是我一个无聊的没有记忆的鬼，能跟谁人说。他不免太过多虑。
“我快要去转世了。”老鬼突然说到。
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大家都会这样下去，无休止永远这样下去。“为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做鬼已经五百年，你来的时候我就在。我已经做鬼做了一千年。是要到离开的时候了。”
“那你会像那个不喝孟婆汤的鬼一样轮进畜生道吗？”
“不会。我只是要去投胎转世了。那个鬼，他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虽然只有三百年，可是没人知道他忍受了多大的煎熬和折磨。我现在只是想重回人间了。”
“你以后就会知道，有些事情，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就要放下。放下，才能拿回来。你以为的结束是另一个形式的开始。”
我实在是搞不懂老鬼说的话，只是对他的离开有点难过。以前认识我的人都死了，现在认识我的鬼，也要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莫名其妙的树，一步也离不开。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黑五白六在一起抓魂吸魄。黑五问过我一次，“白六知道我跟你说野鬼的事情了吗？”
“对啊，上次我跟他提过。不就是怕我跟别人说害你受罚，至于那么小心眼吗？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的啊。”我心里有些生白六的气，相识五百年，他既然不知我是个很寂寞的鬼。他没发现，我除了跟老鬼和他们有交流之外从来不认识别的人，或鬼。
说起来，也不是再也没有见过黑五白六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再也没有见过白六。自然也少了许多吃食，虽然我也饿不死。每天去村口待了一会就觉得有些无聊，甚至都有点想念白六，明明以前他也不爱跟我讲话的。大概是不太喜我吧。我决定下次见到黑五，让他跟白六说一声来见我一下。
没有等到下次见到黑五，就出事了。
老鬼跟我说他要去转世投胎之后我就要天天也要去守一守他，生怕他不跟我说，就一个人转世去了。一个人待了一千年，最后还要一个人去投胎，有些太荒凉了。
我这天去找老鬼的时候远远看见有许多不认识的鬼。上前一看，老鬼还是一个人去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趟了往生河。
我想起来老鬼说过，不喝孟婆汤是因为喝了也忘不了，是因为压根不想喝。也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不喝孟婆汤，现在怎么又甘愿去喝了。
我心里空空落落，比四百年前最后一个认识我的小孩去世都难过。小孩死了是变鬼，老鬼死了是成人。一个结束，一个开始。我心里实在是堵的难受，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鬼要是生病了怎么办呢，我心想。以后再也没有记得我的人，我就像没有来过三界一样。
我失身落魄的往回走，以后再也见不到老鬼了。一不小心踩到了河边的鹅卵石，脚下一滑。却被人拉了起来。人感受不到鬼，鬼却是可以。我转头一看，是好久没见的白六。他抿着嘴，看也不看我。被他一拉，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他就像看出来了一样，拉我起来，继续搀着我往回走。我安心了不少，总还是有记得我的人。如果那时候我回头，我就能看到黑五在我们身后，一身的伤。如果那时候我回头，我和白六后来也不会受尽折磨，相隔天涯。
可是那时候我不懂，也没有回头。白六虽知道结局，仍坚定不移。
那天以后，白六就经常去找我说说话。他的话越来越多，奇怪的是我总能记住他写的一半左右。这样他不在的时候，我时常用来回味总不让时间太难捱。刚开始的时候黑五不和白六来，白六却按时过来。我还在奇怪，白六和黑五的关系那么好，上次还为了黑五生我的气。后来慢慢的黑五便和白六一起过来。不过我还是喜欢白六，记他的话也比记黑五的话记得熟练一些。白六有哪天不来的话我总还是要等上一等。
我就是一个鬼，我没有前世的记忆。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我只以为那是我对白六的依赖。
是黑五的功劳。那天晚上他背着白六，偷偷问我：你有没有喜欢白六一点？
“什么是喜欢啊？”
“就是他一来你就开心，他不来你就有点伤心。你想起他总是要笑的。”
我认真想了一想。好像就是跟黑五说的一样。正要回答他，白六走了过来，呵斥黑五：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一个没有记忆的孤鬼，已经够可怜了。我不能再害她。
“你不可怜吗？万一她心里是愿意的呢，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就因为她不懂？”黑五好像很生气。
白六楞了一下，没有话说。转身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