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3 彭小华 彭小华爱闻思修
在陪伴子女成长的过程中,很多家长都会遇到孩子撒谎或者隐瞒真实情况的问题。撒谎差不多算得上许多父母最担心的子女不良行为,甚至比子女学习成绩不好更令他们惊慌、生气。
如果说好多家长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孩子撒谎的问题,至少他们大多予以重视,而孩子对家长隐瞒自身情况的问题则不仅解决得更差,也没有得到足够重视。
在我陪伴孩子儿童青少年的时期,撒谎和隐瞒问题我都十分关心。这与我自己在相同年龄段经历过撒谎与隐瞒的巨大恐惧有关,我心心念念自己的孩子可以避免同样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现成的好书可以阅读参考,周围也没有可以很好地进行讨论和分享经验的师友。我的一个主要办法是回到我自己作为孩子,在碰到犯错、失败、困难时,对主要养育者的妈妈撒谎和隐瞒的情景与心理状态。我觉得理解了我彼时的心理状态,也就大致能够理解了孩子的心理状态,并据此主动营造孩子无需撒谎与隐瞒情况的氛围与条件。
一
儿童时代刻骨铭心的一次重大撒谎事件发生在我小学一年级上期。那个初夏,妈妈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花三块多钱给我买了我人生的第一双新凉鞋。
那是一双黑色、粗笨的男式儿童凉鞋,为了第二年脚长大以后还能穿,码子比实际需要大了一号。我是我们那所乡村小学唯一一个穿儿童凉鞋的学生,别提得到多少的羡慕和嫉妒了。
可是夏天我有打赤脚的习惯,也喜欢下河游泳,或者到水沟里玩水、捉鱼虾,每当此时,凉鞋就脱来放在岸上,结果,还没穿三、五天呢,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和伙伴们戏水以后,我忘了穿上鞋子,拔脚就玩儿别的游戏去了。等到天擦黑、该回家了,我才惊觉赤着双脚。我立时懵了,以旋风般的速度冲到玩过水的河边、沟坎,哪里还有凉鞋的影子?
怎么办?怎么办?我当然心疼丢失的鞋子,可是,我更害怕的是妈妈的火气、数落、责罚。我在心里紧张地设想如何瞒过她、排练被她发现后的种种说辞。
我没敢马上回家,在屋外徘徊到天很黑、等到妈妈喊我回家吃饭了,才紧张兮兮、鬼鬼祟祟地溜进屋,一屁股直接坐到桌子面前,一双赤脚妥妥地藏在桌下。直到上床,妈妈都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神色和举止,也没有注意到我没有穿凉鞋回家。
第二天早晨上学的时候,我也瞒过了她,顺利地溜出了家门,没让她注意到我的赤脚。可是那个上午,我人在课堂,心却巡荡在昨天足迹所致的地方,竭力回忆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我满脑门的懊恼、惊惶,心里则编排着各种应对妈妈的说法。
放学以后,我去到每个可能的地方又找了一遍。我肠子都悔青了,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粗心、多么希望自己小心些就好了;我幻想我是在梦中,醒来就会看见我的鞋子; 我幻想是小朋友或者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我幻想我找得不仔细,还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天黑的时候,我的凉鞋还是影踪全无。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那天晚上,我表现特别乖、特别殷勤,不断找话跟妈妈说,作业做得特别认真,还主动帮着烧火、洗碗、扫地。
临睡了,妈妈还是没有发现,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一天又蒙混过去了。可是,我上床以后,妈妈突然想起没有看见我的凉鞋。她询问鞋子的去向,我含含糊糊地说我的好朋友、同班同学罗莉蓉借去了。我装着瞌睡得眼睛睁不开的样子,妈妈无可奈何,叨叨了我几句,任我睡了。
次晨上学的时候,妈妈叮嘱我当天一定让罗莉蓉把鞋子还给我。可是天知道莉蓉根本就没借我的鞋子啊!一整天我仍是满心满脑子想着鞋子的事情。课间操的时候,我把全校每个同学的脚扫视了一遍;放学以后,我又返回丢鞋子那天去过的地方,睁大眼睛,不放过一个角落,最后还是踪影全无,直到天黑,才垂头丧气地回家。
妈妈追问鞋子呢?我谎称莉蓉不还我鞋子。妈妈闻言就火了。她觉得莉蓉欺人太甚,无非仗着爷爷是生产队长,家里人多势众,欺负我们成分不好、是外来户、单亲户。我刚松了一口气,妈妈的一句话马上又令我魂飞魄散:明天早晨我跟你一去学校找罗莉蓉、找老师!我一晚上心里都在打鼓,我幻想早晨起来后,鞋子出现在床前,我幻想妈妈明早会忘记这件事,我幻想她明天临时有重要的事情……
早晨,妈妈果然有事。但是,她说她先办事,然后到学校。
我儿童的心知道事情闹大了,感觉大难临头,却不知道如何终止谎言、阻止谎言发酵,只好听天由命。
中午放学之前,妈妈来到了班里。她请语文老师暂停上课,说了罗莉蓉借我鞋子不还的事。老师觉得事态严重,就和妈妈一起询问莉蓉。莉蓉当然矢口否认。我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死的心都有了。妈妈和老师转而询问我莉蓉有没有说实话。我嗫嚅着,吓得都麻木了。
这下,妈妈更加觉得事情严重,坚持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她以为我是不敢当面指证莉蓉,遂和老师一起把我带到教室隔壁老师家的厨房,要我不要害怕,大胆指证,无论是谁拿了我的鞋子,她们都一定会叫他还回来。妈妈豪迈地说:“敢不还回来,大不了找公社,再不行,去县上!”
那一刻,我只希望我是在梦中。我希望地球停止转动。
急中生智,我编了另外一个故事。我说了一个想象中的人。想象的基础是小人书上的女特务。我说那是一个长得白净、个子高、好看的女人,三十岁的样子,剪着齐耳短发,我在马路边碰见她,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她招呼我,说我的鞋子好看,让我脱下来给她看看。我看她和蔼可亲,像语文老师一样,就脱给她了。她拿上鞋子,转身就往玉米地跑去,我追了几条田坎,她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好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这个谎言总算解脱了我。妈妈不仅没有说我、骂我、打我,还庆幸我没有没有受到伤害,后怕之余,对我格外地温柔、疼爱。
这算得上我童年时代最大的一个秘密(对我来说,有秘密完全不是愉快的事情,而只能是心里的块垒),几十年我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直到今天妈妈也不知道真相。
除了这个弥天大谎以外,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毕业,为了从妈妈那里要到零花钱,我也没少编造故事。我把那些谎称的班费、作业本费、公共汽车费、饭菜票费都用来买书、租书、买零食。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当然有罪错感、羞耻感,同时也有对父母的愤怒感,进而罪错感就弱化了,觉得错误是被逼造成的,父母至少也有部分的责任。到我做妈妈的时候,我意识到避免孩子煞费苦心编故事要钱、承担道德压力,需要满足孩子“免于匮乏的自由”与权利。
撒谎、编故事是很耗费心力的事情。成年以后,我对那个幼弱时代撒谎的自己充满了同情。我得出的结论是,孩子撒谎,首先是家长的问题;孩子撒谎,是出于恐惧、自保、趋利避害;孩子撒谎,是因为在亲子关系中缺少安全感和对养育者的信任感;孩子为获得周围同龄儿童大致都有的用具、食物、媒介而需要撒谎才能得到满足,其状堪怜,情有可原。
二
在长大的过程中,无论是跟同学纷争、考试失败等小事,还是生命中的一些重大事件,包括少年时期生理发育、情感萌动,我都尽可能瞒着妈妈,因此常常体验到巨大的惶恐和孤立无援的感觉。
童年时代经历过的另一次刻骨铭心的事发生在我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冬天。
那天下午,天快黑了,我也倦鸟思归。我的必经之路上站着对我家极端仇视的中年贫农刘某,他的旁边是幸灾乐祸、外号黑田的我的一位同班同学。远远地我就看见他们对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心里已经有些打鼓(我从小就怕鬼一样地怕这位刘某,总是尽量远远避开他),却不便改换道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还隔着四五十米远,刘就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嚷嚷着说我偷了他家的甘蔗。他说黑田说是我偷的,强迫我必须承认。可是我没有啊!我咬死不肯承认;我不承认,他就不放我过去。田坎窄窄的,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过,右边坎下是他家的甘蔗地,左边是一块蓄满水的冬田。我屡次尝试从他身边突围,均以失败告终。一直僵持到天快黑了,眼看无法逼我承认,刘才悻悻地放我回家。
回家后我就晕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妈妈吓坏了。她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或者是鬼怪附身了。她又是给我刮痧,又是跪在院坝里对着老天叩头祷告、又是立水筷子……什么招都想了、都做了,夜深了,我才困倦地睡去。我睡得不踏实,时不时惊醒,发高烧、抽风,梦里继续说胡话。
第二天,妈妈请假带我去县医院看病,返回时,在青衣江大桥上,远远看见对面人行道上迎面走来的刘,我怯生生地不由自主往妈妈身后躲,妈妈意识到情况有异,我瞒不过,才说出了实情。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遭遇恶人那么大的冤枉、逼迫,吓得半死,却不肯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妈妈。正如今天一些孩子,在学校遭到同学或者社会上坏人的威胁、勒索,宁愿独自忍受惊恐,也不肯告诉父母(包括老师)一样。为什么呢?
我以为这当然不是孩子不想讲,而是不愿讲、不敢讲,或许觉得告诉父母的后果严重程度超过事情本身,比方说,父母可能不是理解孩子,反而责怪孩子惹事生非、不争气,要求孩子反省,甚至施以处罚;或许孩子时担心给家长添麻烦、增加负累;或许孩子觉得家长没有能力协助自己解决问题;或者,孩子知道有些事情是家长的禁忌,出于羞耻而不肯告知家长。
三
童年、少年时代,一个人无论在生理、心理上都很脆弱,学习、生活、生理、同伴关系、社会关系等等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迫切需要得到父母的理解、奥援,前提是,孩子要敢于如实地把错误、失败、问题告诉父母,可是,实际上,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很多孩子未必告诉父母,而选择撒谎、隐瞒。
以我个人经历和感悟,我认为孩子撒谎、隐瞒的问题根源和首责在于父母,其行为动因主要是:第一,担心受到父母的责备、处罚;第二,担心给父母造成打击、伤害;第三,担心父母没有能力协助解决问题。这些担心都是以他们与父母之间互动的经验、观察、主观感受为依据的。
因此,对治的办法可能不是责备孩子、为孩子的不诚实痛心疾首,甚至施以进一步的高压、恐吓、处罚,而是反思自己是不是让孩子感到了确定、安全的爱;家长需要让孩子知道并相信,无论做错什么事,都能够得到包容、体谅;在孩子失败的时候,最痛苦、懊恼、绝望的是孩子本身,那也是孩子最需要安慰、开解、同情的倾听和理解的时候,需要家长作为可靠的同盟,得到家长坚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是为了有效地解决问题、避免孩子的心理崩塌,而不是协助孩子隐瞒和欺骗);任何说教都可以延后,甚至不一定需要说教;家长也需要用实际行动让孩子相信,无论孩子发生什么事,自己在精神上可以承受,不会情绪失控。
家长担心和特别生气孩子撒谎、隐瞒错误,很多基于这样的假设:这么小就撒谎,长大还得了?也因此,在发现以后往往给予孩子更加严厉的批评、责备、处罚。
我觉得这个假设本身值得推敲。如果说,家长担心的是孩子长大以后,在与自己的关系中继续撒谎、隐瞒,那么,扪心自问,这可能不一定符合我们大多数人的经验。实际上,孩子在成年以后,随着与父母在权力关系实现对等,未成年时代撒谎、隐瞒情况的理由消失,或者不会撒谎、或者撒谎与隐瞒的目的发生变化,不是为了欺骗父母,而是出于善意,希望自己的失误、失败不搅扰父母的安宁;至于说有些成年人在自由、平等的人际关系及市场交易中,为了自利不惜撒谎、隐瞒真实信息、坑蒙拐骗,则与儿童青少年同家长的关系中处于权力不对称、权利可能受到家长破坏的弱势者自保式撒谎、隐瞒信息不可同日而语,倒是与在成年人与国家的关系中,因为不具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而被迫撒谎、隐瞒真实想法的情况类似。
就我自己的情况来说,未成年之前承受的那些撒谎、隐瞒的经历太黑暗、太痛苦、太压抑、太耻辱,意识觉醒以后,我把活出真实的自我、有不用撒谎和隐瞒的自由、权利与能力,作为追求的目标生存状态。在平等的人际关系中,这容易做到;而在社会生活中,我感受到类似小时候面对的真实表达的危险与恐惧,这构成极大的愤怒与痛苦。
长大不是轻松容易的事,陪伴孩子长大也不简单。
陪伴孩子长大包含着对家长智慧和能力的挑战。不过,从作为家长的角度而言,我觉得这是甜蜜的挑战,也是家长不断学习、自我提升的强大动力,结果,陪伴孩子长大的过程,也是自身继续成长的巨大动力,甚至是自我疗愈的绝好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