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拒官(独幕话剧)

时间:公元前319年

地点:宋国,濮水之上

人物:庄周:年约五十开外,面容黑瘦,剑眉直爽,目有精光,蓄长须,着布衣,穿草鞋,眠于河边一古松之下。古松下设有石几、石凳,供游人休息。

楚大夫令申:非常年轻,情急之时会有些急躁,沉不住气。

楚大夫伯耆:发须花白,善于打破冷场,缓和气氛。两人皆美衣华服,令申手持使节,神态威严。

蒙地县令、里正。

惠施:庄子好友,有辩才,年长庄子二十一岁。

楚国侍从两名。楚地美女几名。牧鹅、老大娘、儿童几名。

第一场

幕后大娘、牧鹅(焦急地):庄先生,庄先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庄周(醒来,起身,伸懒腰,打呵欠):妙呀!适才我做了一个好梦:梦到我化为了一只蝴蝶,忘记了这世间的一切烦恼,自在地飞呀飞,飞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那里没有什么暴政,屠杀,没有鲜血,没有战争!一切都妙不可言!什么功名、高官、厚禄,都如浮云一般离我远去了!我感到了超然物外,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到了以往一直追求的“道”的境界中去了!唉,可是谁唤醒了我?这下又让我变成这个叫庄周的俗人了!

牧鹅搀扶着大娘上场。

牧鹅(声音清脆):庄先生,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庄周(不解地):怎么?发生什么事啦?

大娘(语速缓慢,声音苍老沙哑):庄先生,您快躲躲吧!你大概还不知道,齐国又派兵攻打我们宋国了!又要征兵打仗了!国君新近颁布了旨意:凡是年满十四岁的男子都要抓起来送到前线去打仗。刚才,我看到里正已带着一帮人进村了,眼下正四处抓人呢!庄先生,您还是先躲一下再说吧!

庄周(固执地转身,语气坚定地):我不躲!他们要抓我,就让他们抓好了!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活多久呢?这些年来,齐国一直不断蚕食我们宋国的土地,我们宋国的老百姓受了多大的难啊——男人十有八九都被抽到前线打仗去了,田地都荒芜了!为了打仗,我们宋国死了多少人呐!

牧鹅(无限哀愁地):庄先生,您是我顶尊敬的最有学问的人,您说说,我们啥时候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啊?

庄周(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哇!如今周天子蒙尘,号令出不了洛邑。诸侯国纷纷而起,群雄争霸,连年战乱,遭殃的是老百姓啊!今天,我打你,明天,你又打我,鲜血流了不知多少,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可是天下依然没有太平啊!这世间,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要是没有战争,阿牛就不会死,牧鹅你也就不用这么伤心了!

大娘(抹泪,动情地):阿牛,我唯一的孩子,走的那年才十几岁呐!个头这就这么高,简直还是个孩子呀,就被硬拉上了战场。他从军那天,临别我的时候,朝我磕了三个响头,说,娘,我走了,你好好照看牧鹅姑娘吧!当时,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也流泪了!可是没有办法呀,我只能眼看着他,阿牛,我的孩子,扛着戈跟着大军去了!我的心,就跟刀割一般痛啊!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呀,就再也没有回来,跟当年他爹一个样啊!

牧鹅(扶大娘坐下,声音哽咽地):大娘,莫太伤心了!不是还有我嘛!我照顾您!

大娘(连连拍着牧鹅的手):好孩子!善良的孩子!这些年,多亏了你一直照顾我,我才能活到今天呐!

牧鹅(矜持地):大娘,这是应该的!

里正(手持一面小铜锣,背后插着写有“令”字的小旗,一面敲击,一面喊叫):宋王有令,因与齐国连年战事,凡宋国男子年满十四岁者一概征兵入伍,上前线,保家卫国!

庄周(箭步上前,激愤地):里正,又要征兵了吗?这次征兵名册可有我庄周的名字?

里正(谄媚地陪笑):庄先生跟我开玩笑了!这征兵名册上怎么可能会有您的大名呢?庄先生,您是有名的贤人,连楚国、赵国的君主都知道您的美名了,听说,还要请您去做大官呢!我们宋国就是再没有人去打仗,也不会让您上战场啊!再说,您还是楚国贵族的后裔,虽说现在落魄些,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您一定会飞黄腾达,大富大贵的!

庄周(一声冷笑):那我恐怕要让里正大人您失望了!

里正(讪讪地):庄先生又在玩笑了!

第二场

幕后:楚国大夫到!

蒙地县令陪同楚国两位大夫上场。

牧鹅忙将大娘搀起,扶至后场休息。

蒙地县令:庄周先生,您的贤德大名已传到南边楚国去了。楚王特派令申、伯耆两位大夫前来拜访您!

庄周(坐至河边垂钓,语气极其冷淡):哦,如此,倒是劳驾两位大人了!但不知两位大人远道而来,有何见教呢?

令申(与伯耆对视一眼,面上显出几分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谦虚的言辞掩不住语气的豪壮):不敢,不敢!庄先生,我们楚王久闻先生的贤名,非常仰慕先生的才学,想劳烦先生做我们楚国的宰相,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以为君王分忧,下以为黎民谋福!

庄周(不动声色地):为黎民谋福吗?那楚王能息兵弭战吗?

令申(面露难色,犹疑地):这……庄先生,如今天下大乱,列国纷争,豪强称霸,弱肉强食。先生学识渊博,熟读兵书,定有救国图强的良策。如今,先生倒怎么说起息兵之事呢?

庄周(激动地):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人君者,亦应悲天悯人,广施仁政。可如今,天下苍生,生灵涂炭,这一切难道不是战争惹的祸吗?息兵,止戈,和平,让百姓休养生息,这就是黎民最大的福祉!

令申神情冲动,急欲辩解些什么,但被伯耆用眼神制止。

伯耆(上前向庄周施礼,徐徐道):先生此话甚为有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秦国、齐国日益强大,特别秦国对周围的诸侯国更是虎视眈眈。现在,若我们楚国坐失良机,不加强军事力量,迟早会被这些大国吞并。待到亡国的那一天,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须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凶残啊!

庄周(放下钓杆,站起,面向楚国两位大夫,郑重地):罢了!我所要建立的政治理想不是这样的!我所想要实现的是:首先,国家不一定要大,民众不一定要多,但心地一定要纯洁,关系不要太复杂,治理不要太苛刻;虽有车船,却没人乘用;虽有兵甲,却没什么用处;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就像一棵小树,你种下它,不要老是去摇晃,给它浇水,爱护它,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成长起来了!

伯耆(耐心地):庄先生,您的理想固然是美好的。但您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们楚国也是南方的一个大国,实力强大,与秦、齐、赵、燕、魏等大国迟早会有一场厮杀。如今,我们楚王勤政爱民,有志于一统天下,使天下太平,万民得安!所以诚意请先生为楚国出谋划策,以图大业!

庄周(激动动来回走动,两臂挥舞):天下太平,万民得安!说得真好!但你回去问问楚王,要实现他这个天下太平,万民得安,还得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老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已经很久了啊!再也经不起战乱之痛了!你看看,我住的这个村子,都是些老弱病残,男人们基本都死光了!土地荒芜了,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多少孩子失去父母,成为孤儿!我,庄周,决不会助纣为虐,鼓动战乱,做那些戕害百姓的事情!

令申(急切地):庄先生忧国忧民,一番仁爱之心,令下官十分感动。可难道息兵,止戈,任由强国欺淩,楚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就是先生您说的仁政了吗?

庄周(神情顿时变得迷茫而失落,语调一下子低沉下来):所以,我不愿掺和这血腥的政事了啊!我不愿双手沾满了民众的鲜血,去换以诸侯的霸业。我宁愿做一只鸟,一条鱼,一只蝴蝶,自由逍遥地度过这一生!

伯耆(语速缓慢,却掷地有声):庄先生,这是您人生的大境界,我等不敢岂及。但这血腥的政事,总要有人去沾手,偌大的一个国家,也总要有人去管理,国家才不至于陷入无序的混乱。庄先生,还望先生您能运用您的大智慧,为楚国民众和天下苍生谋福啊!

庄周(沉默半刻。唯闻蝉鸣和流水声。坚定地摇头,背过身去):总之,我不是会去的!!!

令申和伯耆不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里正(上前,打圆场):庄先生,您为什么不去呢?楚王这么重视你,又请您做那么大的官,换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您反倒不乐意呢?

庄周:里正大人,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我庄周的为人啊。你看,那沼泽边的野鸡,走上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物,走上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可是它丝毫也不会祈求被人畜养在笼子里。虽然生活在樊笼里,不必费力寻食,但精力即使十分旺盛,那也是很不快意的。我宁愿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鸡,也不愿做一只被人养在笼里的家禽呀!

里正(连连挠头,疑惑地):什么野鸡、家禽呀?庄先生你在说什么呀?

令申:庄先生,下官佩服庄先生的高风亮节,但下官这次奉楚王之命前来拜访先生时,楚王曾特意交代,他知道先生生活困窘,特令我赠送先生千金,聊表敬意!(命侍从向庄周奉上千金)

庄周(挥手制止):河水汤汤,那要饮水的鼹鼠,能喝的也是一肚子而已!天下财物虽多,可庄周日常用度,也就是那么一点而已。况且,无功不受禄,这千金,庄某愧不敢受!你替我谢过楚王,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伯耆:楚王还令我为先生送来楚地美女两名,待奉先生。(命楚地美女上)

庄周:这些少女在常人眼里,确实是漂亮的。可是大雁、鱼儿见了她们,不也吓得惊慌而逃吗?可见世界美丑本无定论,只是人为划分罢了!况且,庄周自顾不暇,哪有能力负担这些少女的用度呢?

令申(神情透出失望,语气变得冷漠):如此说来,先生是真心不愿到我们楚国来做官了吗?

庄周: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了,楚王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你说这只神龟,它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

令申: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

庄周:所以,您两位还是请回吧!我宁愿在在烂泥里摇尾巴。

令申(唉口气):好吧,庄先生的心意我如今明白了!我定会向楚王表明您的心迹,告辞!

伯耆:告辞!

楚国两位大夫向庄周施礼,下场。庄周还礼。蒙县县令送之。庄周继续垂钓。

第三场

惠施上,神情兴奋而张皇,匆匆地上场。

惠施(大声,迫不及待地):贤弟,贤弟!喜讯,喜讯啊!

庄周(将钓杆放下,站起,向惠施行礼):惠兄,不知喜从何来啊?

惠施:听闻楚王派了使者前来请庄兄做官,这,还不是喜事吗?!

庄周:何以见得?福祸相依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惠兄,您也是久经官场的人了,岂不知官场的凶险?惠兄,想当年你跟张仪一同侍奉魏王,那张仪因与你一言不合,竟撺掇魏王将你驱赶出境,害惠兄在外流落多年,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难道,现在,您还以为做官是喜事吗?

惠施(仰首大笑):贤弟,看来,你还是不懂啊!穿粗布的人怎能知道穿锦衣的快乐?!穿草鞋的人怎能知道穿官靴的舒坦?!做了官后,那种被人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感觉,你这辈子怕是没有体会过吧?!你的主张施于一国之中,改变了一个国家的面貌,那种感觉你也从没有体会过吧?!游走于诸侯国之间,单凭一条如簧巧舌,合纵连横,将天下大势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种感觉,贤弟,你也永远不会有吧?!

庄周(请惠施坐下,自己也坐于一侧):惠兄,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们在濠水的桥上游玩,我们那一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论了!惠兄,你我虽然常常辩论,为了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恼怒翻脸,闹得很不愉快。但被我庄某人今生引为知己,视如兄弟的,也只有你惠兄了。我这个人向来不愿做官,这辈子做的最大的官就是蒙地漆园史,芝麻大的官。刚才,楚王派使者前来请我去做宰相,我已经拒绝了。我愿意,我甘愿,一辈子和光同尘,养精蓄锐,独与天地精神而往来,保持精神世界的超然和洒脱!而惠兄您呢,卖弄口才,玩弄权谋,奔走于大小诸侯国,为了做官,勾心斗角,忙忙碌碌,耗费心神,透支生命,却乐此不疲。惠兄,你愿做官,就去做吧!只是不知,哪里是惠兄您的归宿呢?

惠施(拍手笑道):贤弟呀,我的归宿已经有了!适才,魏王派使者前来找我,说魏国的宰相死了,魏王急召我前往。我此来就是向您辞行的。我马上要赶往魏国去做官了!

庄周(起身):哦?如此说来,惠兄又要高任相位了?那小弟岂不要恭喜惠兄了?过些天,我就去魏国看你。你不会像上次那样,再动用全城的兵力来搜捕我,非要我致我于死地了吧?

惠施(亦起身,摇摇手笑):那次,我不是误信小人谗言了吗?那小人说,你来魏国是要接替我的相位。我当然恐慌了啊!贤弟你还把魏国的宰相之位比作“腐鼠”,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呢!

庄周:哈哈哈!惠兄,你我志向不同,我也不勉强劝你,你善自珍重吧!

惠施:贤弟,你多保重。为兄这就要告辞了!你我兄弟,情意深厚,虽然抬了一辈子杠,但一下子没有你了,我这心里还真有些空落落的呢!

庄周:正是。深有同感。惠兄,您多保重吧。(作揖)

惠州(施礼):告辞!

惠施匆匆转身离开,下场。

第四场

庄周:都走了,这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牧鹅搀扶着大娘上场。几个孩童围在地上游戏。

庄周:大娘,这些孩子是?

大娘:都是些可怜孩子,战乱中没了父母,我和牧鹅暂时照管他们。

庄周(悲悯地):哦!可怜的孩子!

大娘(疑惑地):庄先生,听说楚王派了使者来请您去做大官,您为什么拒绝了呢?你要是去做官,一定是个清官,肯为百姓说话的好官!

庄周:唉,可惜,楚王的野心我是清楚的!我帮他,只会让更多的人,更多的国家卷入战争和痛苦的深渊。我的理想只救了个人,救不了国家。救一个人容易,救一个国家难啊!一个人只要保持气节、精神的独立,不要被物质世界所累,那这个人就真正超然了。那么,这世间一切的苦难都不会降临到他身上了!——掉了水里,不会淹溺;置身火中,不会被烧伤——这才是“道”的大境界呢!可是救一个国家呢,实在是非我力能所及的!

牧鹅:先生,您说的话太高深了,我有点理解不了呢!“道”真的能救我们老百姓于水火之中吗?那,“道”究竟在哪里呢?

庄周(看着正在游戏的儿童,缓缓而言):“道”,就在他们身上啊!“道”,一定会在后人的身上发扬光大,成为世界的主宰的!光明、温暖、和平、正义的阳光一定会再次照耀人间!

牧鹅(向往地):哦!先生您说的那个世界太令人神往了!

庄周(坚定地):那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哦,对了,(看向大娘)大娘劳累了一天,身子也乏了。牧鹅姑娘,还是带她歇歇吧。

众人下。庄周手持钓杆,潇洒地一甩。

庄周(自嘲地):还是安心地钓我的鱼吧!这是只属于我的清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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