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桃 花 殇

                            第一章 春

      已经三月了,方家后院的山坡上,一片桃花林正艳艳盛开着。

      一个丫鬟打山坡脚下焦急地跑过,突然,她又急急停住脚步,疑惑地回过头,向山坡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初绽的桃花下正立着一个人,一身单薄的淡红色披风,迎着三月的春风,似蝴蝶般在轻轻地招展飞舞。

      “三少奶奶,你让我好找!好容易病才好,怎能又站在风口处吹风?”丫鬟一面叫着一面向山坡上爬去。

      一个月前,府上的这位三少奶奶突然大病了一场。大夫瞧过后,说是得了风寒,外加心情郁结导致,前前后后调理了近一个月也总不见好,直到近两日,才突然有了好转,又吃了两日药,这才能起了。

      “不碍事,病了这许久,快闷坏了。不知不觉,桃林的花竟开得这样美丽了。”女子说道。

      丫鬟走过去为她拢了拢披风,说道:“自你病后没多久,便开了。”

      “是吗?二少爷他,来过吗?”女子轻轻问道。

      桃林原是上一代老爷特意为他的妾室种的,府上二少爷就系这位妾室所生。两人相继去世后,大太太原想砍了桃树,在山坡上修建一座别院,是这位二少爷舍不得,这才留了下来,多年以来也是他一个人在打理。只可惜,今年桃花开的时候,这位二少爷也恰巧不在府上,还一走就走了一个月,前两日才回。

      丫鬟听了,答道:“没呢,听说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不见出来。”

      女子听了,微微皱了下眉,问丫鬟道:“乔儿,二少爷为何突然离家一个月,这其中的缘由,你知道吗?”

      乔儿摇了摇头,又说道:“这个倒不清楚。就是前几日,我往城郊一家茶楼给你买桃花酥,遇见他坐在里边喝茶,离家一个月,活脱脱瘦了一大圈,瞧了真让人心疼。于是我就上前问他要什么时候回来,他只说过两天,又问了府里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都好,就是你大病了一场,一直不见好,他“哦”了一声,没一会儿下楼走了。”

      突然,红衣女子不说话了。她忧愁地望着桃林,眸子里两行清泪便簌簌落了下来。身旁的丫鬟见状,轻声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手绢为她轻轻拭去。

      丫鬟乔儿对这位三少奶奶迎风落泪的模样,早已司空见惯。这位三少奶奶听说未出闺阁前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又念过书,满脸的朝气,因自小喜爱穿红衣,小名便唤红衣。一年前,因父亲生意失败,忧心中一命呜呼了,给家里留下一大笔债。家中二娘为了还债,不仅让她退了学,还将她半卖半嫁给了府里身体孱弱三少爷来抵债。自她来到方府,她的脸上便挥之不去地萦绕着一丝忧郁,情到深处,便开始落泪,怎么劝也无用。她来府上一年,乔儿几乎就未见她笑过。

      只有一次,那是这位三少奶奶刚入府不久,一日清晨,她陪她散步到桃林处,桃林也如今日这般,艳艳盛开着。正当她要带着她上坡时,一个丫鬟急急跑来找她帮忙,无奈之下,她只能离开了一会。然而,就在她回来时,远远地,她看见桃花坡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一身红衣映衬着满林的桃花,如火一般鲜艳美丽。那人似在品尝着一块糕点,身旁的人不知向她说了什么,惹得她淡淡笑了起来。那是乔儿第一次见到她笑,也是唯一一次。

      好一会儿,女子止住了泪,身旁的丫鬟这时突然“哎呦”了一声,急急说道:“我怎么在这里和你耽误这许久,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大院出事了,你快点跟我走。”说完,拉着女子一道下坡去。

    女子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大少奶奶大清早突然闹着要回娘家,任谁劝也不听。听说是因为雪儿。雪儿有印象吧?就是那个额上齐着一排小刘海,常穿一身玫瑰色衣服,外套一件紫色小袄的大丫鬟。”丫鬟稍稍喘着气说。

    “哦,是她。听说,她是在一个大雪天在门口捡到的孤女,后来一直收养在宅子里?”女子说道。

      “是啊,还是我和二少爷发现的,这是三少爷告诉你的吧。府里的老太太看她乖巧懂事,对她喜欢得不得了,从小就让她在大少爷身边伺候,在宅子里也不把她当普通丫鬟看。所以,你瞧,她穿的也与我们不同。”丫鬟暗暗地低声说。

      女子轻皱了下眉,问道:“当初既是二少爷带回来的,为何不是留在他身边?”

      丫鬟说道:“那是因为当时老爷见她来历不明,不放心把她放在二少爷身边,这才让老夫人带了去。”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宅子的前院。丫鬟停住脚步,站在院门前,红衣女子则慢慢地走入屋内。

      这时,屋里已坐满了人。

      女子一进去,一个饱含威严的声音说道:“你来了,坐到你丈夫身旁去。”这正是坐在首席位置的老太太。

      “是。”红衣女子温顺地应了一声,缓步走到屋子右首第一个位置上的男子的身边,那儿放着一张背靠椅,女子微微低头,坐下了。她身旁的男子,也就是她的所谓的丈夫,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瞧她一眼。那是个脸色苍白、气质禀弱,大约20岁上下的男子,自小身体孱弱,大多日子里,都关在屋里研究各类调理身体的药方。此时的他,两只眼睛焦急而又伤心地紧盯着跪在地上穿着玫瑰紫衣服的女子,似乎只要轻轻一个眨眼,女子就会从地上消失一般,再也找不着了。

      与红衣女子一同来的丫鬟乔儿,此时正与其他丫鬟一样大气不出地站在院门口等候。她站在门口的右边角落里,从她的位置上可以瞥见坐在左首的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两人都满面怒容,各自把脸撇向一边,谁也不瞧谁一眼。

        除此外,还能瞥见大少奶奶下首靠背椅上的一只右扶手,那是二少爷的位置。此刻,扶手上正搭着他的宽大黝黑的右手。

      乔儿微微惊讶,没想到他今日出屋来了。对于府上的事,这位二少爷向来是不感兴趣的。

      乔儿忍不住再次朝他看去,这时她看见有一丝阳光落在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那个大扳指上。

      通体碧绿的玉扳指上熠着耀眼的游移不定的绿光。乔儿被那束绿光吸引,思绪也跟着漂移起来……只见那束绿光在阳光的照耀下幻化成了一缕绿烟,绿烟飘飘渺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屋里布满怒火燃烧气味的空气中,从一丝一丝,逐渐弥漫成一大片,渐渐竟什么也瞧不见了。仿佛自己视野中的一切事物都在消失——怒火、绿烟、屋子、人——最后连她自己也消失不见了,昏昏沉沉掉入时间那没有边际的深渊里……在那迷蒙的深渊里,她似真似幻地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在那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一座黑瓦白墙的大院矗立期间。画面再一转,大院里出现两个小人,其中一个正是她,手里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陪着一个男孩要出那宅子的后门。

      只见她轻轻拔下门栓,吃力地向后拉动一扇门,门在她的作用下,嘎吱嘎吱,一点一点露出外面大雪纷纷的景象,她手中的油纸伞也在寒风的吹动下开始东倒西歪。

      等到那扇厚重的门完全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蜷缩在门阶上、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女孩似乎被吓了一跳,她在茫茫大雪中猛然转过头来,望着站在红色油纸伞下的两个人,她的两只如琥珀般透明澄净大眼睛里透着十足的惊恐,犹如两汪颤盈盈的泪水溢满眼眶,眼看就要滴落出来。

      “你是谁?怎么在这儿?快进来,不然冻坏了你?”她关切地说道。

      “可是……我”,女孩还没说完,她已经要拉着她站起来。

      “哎啊,不行啊,你的腿冻僵了,这可怎么办?”她焦急地说道。

      “没事,不要紧的,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女孩就突然地被人从地上拦腰抱了起来。

        她看着身旁的小男孩,一脸震惊。同样震惊的,还有那被抱在怀里的女孩。

      这时,她的耳边轻描淡写地飘下来一句话:“乔儿,你在前面打着伞,要赶紧送她进屋。”抱着她的男孩沉稳地说。

      “耶?少爷,你行不行,你看你的小胳膊在打颤啊,万一摔着这人家姑娘,你就不打紧了,可人家……”乔儿,边举着伞走着,边喋喋不休。

      “乔儿,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真抱不动了,不然你来抱?别说你那没用的废话了,当心被它们拌着你脚下的路,我可没再多一只手扶你。”男孩不耐烦地说。

      于是,她举着油纸伞在前面走着。白茫茫的大雪依旧呼呼地下着,她转过头看见,女孩的两只胳膊正搂住男孩的脖颈,她的头轻轻靠在男孩的怀里,似乎睡着了,他们身后的空地上正在踏出一个一个小小的脚印,小靴子踩在白雪上,嘎吱嘎吱的,很好听。

      正当她仍沉浸于倾听白雪地上踏靴的声音时,耳朵里却又闯进令人讨厌的杂乱纷繁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份独属于她回忆中的宁静景象。她不耐烦地,甚至于有些生气的,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知为何,大院里有许多丫鬟在忙上忙下,来来回回地搬动着什么东西,大少奶奶高仰着头地站在屋子门口,居高临下地指挥着这一切。

      老太太并没有出屋,不过她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大少爷也站了起来,依旧一脸怒容,甚至紧紧握着两个拳头。雪儿也没有在地上跪着了,她正被三少奶奶扶在手边,身子微微靠着她,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来似的。三少爷把他的一只苍白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正低低地跟她说着什么,但雪儿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轻轻摇头。

      整个屋里,只有二少爷还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他一脸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门口走来走去晃动着的人影不停在他的脸上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此刻,他正坐在明亮的阳光里,光与影在他的脸上似两个裸体的孩子般来回游戏着,使得他的整个表情显得异常诡异和捉摸不透。

      事实上,府上的三位少爷,除了二少爷方慕然系老爷与妾室所生,三少爷方慕白也系老爷与这位妾室所生,独大少爷方慕言是正房所出。在三人中,大少爷因老爷去世得早,年纪很轻便担起家族重任,为人虽十分稳重,却不免过于严肃,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气派,又最为孝顺,对母亲言听必从,素日难以让人亲近。三少爷因为自出生起便带有病根,再加上当日生产他时,那位姨奶奶伤了身体,没熬两年便魂归西天了,老爷大受打击,没多久也去世了。身体孱弱,又缺少父母的关爱,渐渐的,便养成了阴沉孤僻的性格,到后来,宅院里除了雪儿姑娘愿意亲近他,几乎无一人愿意靠近他。

      三位少爷里,只有这位二少爷,性格开朗幽默,又留过洋,为人十分随和,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势,最得府里上上下下人的心。

      然而奇怪的是,大约一个月前,连这位少爷也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起来,避着人,只在自己院内不出来,没两天更是不告而别,消失了一个月。直到近两日的一个黄昏,他才又回到府中,也不说一句话,径往自己的院房去了。

      乔儿望着不平静的院子终于想起来问身边一个丫鬟发生了什么事。

    “哎啊,你没再听,雪儿已经怀上了,老夫人以这个理由,想让大少爷纳雪儿为妾。大少奶奶自几年前生下一个死胎后,一直没再怀上,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大少奶奶不愿意,宁可让大少爷休了她!” 丫鬟激动地说。

      “……”乔儿愣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直到三少奶奶走到她的跟前,她才回过神来,慢慢跟在她后面,离开这一间纷乱不堪的院子。

      但府上的纷乱远不止于此,在这个春天里。

        先是雪儿和大少爷婚后第二天,府上的三少奶奶红衣,在一个清晨外出时,突然不幸落水去世了。还未等举办葬礼,多年不愿娶亲的二少爷方慕然,却在这时提出要娶亲。无奈老太太只能一面安排葬礼,一面为二少爷寻找合适人家。因这位三少奶奶是半抵债过来的,关于葬礼,便也只是草草了事,葬礼期间,她的丈夫只露过一次面,而她的娘家人更是一个也没出席。关于二少爷的婚事,最后定下方家一个生意伙伴的女儿,一个生从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的富家美人,婚期就定在一个月之后。

      这之后,老太太因太过操劳,病倒了。

                        第二章  夏

      春天一过完,山坡上的桃花便凋谢了。

      黄昏时分,两个女子从山坡底下走过。两人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前些日子,老太太在病中,大夫特意交代府上的人不宜前去打扰,让好生休养两日。这两日大好了,便同意后辈们前去探视。

      这时,其中一个洋装打扮的年轻女子说道:“乔儿,这府上是不是只剩三少爷还未娶亲?”

      那位叫乔儿的,就是原先照顾过三少奶奶的丫鬟,如今又被安排来服侍二少奶奶。

      乔儿在头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穿着红衣服站在桃花树下的女子。那位女子在春天的一个早晨,独自外出,不幸落水去世了。仆人在一条河上发现了她,当时,她的鲜艳的红衣,正在河面上静静飘着,像一只被困在在湖中的红蝴蝶。

      于是,她回答道:“二少奶奶,府上原是有一个三少奶奶的,不过现在没有了。”乔儿的声音中带点落寞地说。

      “这可奇了,她去哪儿了?”这位二少奶奶不依不饶问道。

      “她去哪儿了?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她的事,你可以去问问你家二少爷,他兴许能知道一些。”乔儿说道。

      “他才不知道,我看他根本没印象,他似乎最烦府里人的事。问他,我还不如问三弟,他肯定更清楚。”女子带点怨恨地说。

      乔儿“哼”了一声,说道:“三少爷?三少爷会知道什么?一个整天困在自己屋里和药罐子待在一起的人。二少奶奶,你也别白跑一趟了,我和你说实话吧,三少奶奶已经去世了,就在春天时,落水了。”

      女子听到这话,微微低下了头,才要说什么,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于是她转眼把那个“三少奶奶”抛之脑后,向来人打招呼道:“大哥,你这是打哪儿回来?”

      大少爷方慕言推了推眼镜,说道:“是二弟妹阿,你才从我母亲屋里出来?”

      女子听了,忙说道:“正是,老太太看起来好多了。”

      “哦,正是,所以过两日,我可能要出发去省城了,刚出门置办了些外出的东西。”

      “这时候就要出去?大嫂会整日念着你的。”

        大少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说道:“她念的人何止我一个?我算什么?”说完,也不等女子说话,微微欠身,便走了。

      女子皱了下眉,转头问乔儿:“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儿摇了摇头,说道:“二少奶奶,天晚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乔儿边说边拉着女子往前走。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消失在暮色里。

        隐隐约约宅子的各个院里都点起了灯笼,朦朦胧胧的荧煌灯光,映照得整座宅子似一个在新婚时披着红盖头对烛流泪的新娘。

                        第三章  秋

      夏天过去了,大宅子里每个人都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期间也未再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在秋末冬初时,大少奶奶因摔了一跤,孩子早产了,好在母女平安,并无大碍。老太太让下人去信给远在省外的大少爷,却不见他回来。大少爷自老太太病愈那天远赴省城后,至今不曾回过。这件事过后,全宅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有的暗地里指责大少爷心肠是石头做的,有的怀疑大少爷在外面另结新欢,有的大胆猜测大少爷对前大少奶奶念念不忘,但说到底,谁也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这一天,二院的二少奶奶想带着丫鬟乔儿前去看望早产的大少奶奶,却被乔儿制止了,原因是她在初秋也有了身孕,如今还不稳,不宜多走动,又因身边需要留人伺候,于是便想让闲着的丈夫走一趟。谁知,丈夫无论如何不愿一个人前去,无奈之下,她只好叫了另一个丫头来伺候,让乔儿和丈夫一同前去。

      在半路,两人才拐过山坡,迎头便撞上了从大院方向归来的三少爷方慕白。

      二少爷方慕然瞧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方慕白,对于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着实喜欢不起来,两人自小便也没什么好言好语可说。这时见他从大院过来,忍不住说道:“你身体不舒服,便少走动些。别以为别人看不见,你一天两趟三趟地来,大哥又不在家,府里人多口杂,别让人在背后嚼舌根。”

        “我清清白白,怕什么?我从小身体不好,又没人疼没人爱,只有雪儿,还愿意接近我,没有她,我早就不想活了。”三少爷愤愤地说。

      听到这句话,二少爷慕然突然怒从心起,说道:“红……你的三少奶奶难道就不好?她究竟为何会落水去世,你打量别人都不知道吗?”

      “哼,她为何落水,我也想知道呢!我看是她自个整日胡思乱想,所以精神恍惚,一大早跑出府去跳湖死了的,与我可不相关。”说完这句,瞪了一眼方慕然,转身走了。

        这时,在一旁沉默不已的乔儿突然朝方慕白离开的方向恨恨地“哼”了一声,方慕然不禁转头看向她,问道:“你怎么了?”

      乔儿看了一眼方慕然,说道:“没什么,只是实在气不过三少爷这样说三少奶奶。”

      “你和三少奶奶感情倒是很深。”方慕然淡淡说道。

      “二少爷难道和乔儿不是一样的心?不觉得三少奶奶太可怜了吗?这么好的年纪,被迫嫁给一个整日浸在药灌子里的人,又有何幸福可言?二少爷,你不知道,三少奶奶落水的前一天晚上,三少爷还来找过她,我原还以为是他态度转变,知道来关心三少奶奶,谁知不过是让她去大院送新婚贺礼。我刚想跟着去,三少爷却突然要我去他屋里整理那日的药渣,如果我当时跟着去了,三少奶奶兴许便不会因为看见雪儿怀孕,心里难受,第二日便想不开……”

      “红衣落水,和雪儿怀孕有什么关系?”方慕然眼神一暗,抿了抿嘴,疑惑地问道。

        “二少爷,这都是我的猜测。那晚,三少奶奶回来后,便一直坐在桌前发呆。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应,嘴里只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她……她……那个孩子……这么看起来,她心里大概也很想要一个孩子吧,可是三少爷那个身体……就算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各种药来调理身体,恐怕也……”

      猛地,方慕然脚下一趔趄,乔儿忙搀扶起,问道:“二少爷,没事吧?”

        方慕然没说话,只摇了摇头,说道:“乔儿,我突然有些累,还是你去吧,我得先回去休息一会。”

        乔儿有点不放心,问道:“二少爷,你一个人可以吗?”

      方慕然点了点头,扶着墙,让乔儿一个人去了。

      于是,乔儿只好一个人提着东西往大院去了。

      方慕然望着她在夕阳下离去的背影,眼里一片茫然,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他眼里模糊起来,就像那一天的晚上,他在那个屋里喝下一杯酒后,抬头望见门外的一轮月亮,恍惚间,天地在摇晃,不多久,当他再次看向天上时,那轮遥远的月亮已幻化成了血红色,在鲜红的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女子正立在桌边,手里正握着一只银酒壶温柔而又悲伤地看着他,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见到在梦中魂牵梦萦的那抹红色,正当他情不自禁要迎上前去拥抱她时,下一秒,天上降下漫天大雪,那个女子化成一只鲜艳的红色蝴蝶,翩翩飞走了,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冰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身体,使他整个人犹如置身冰窖……

      猛地,他感到一阵全所未有的悲伤,这股悲伤一瞬间抽走了他浑身的力量,他全身瘫软,一下子跌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宅子又要迎来一个崭新的黑夜了……”他跪坐在地,眼里浸满泪水,喃喃自语道。

 

                        第四章  冬

      入冬时,远在省外的大少爷虽有书信回来,然依旧没有回家。

        这一天,二房的少奶奶手里提着一样东西和她的丫鬟前去大院看望大少奶奶。

      两个人才拐过了山坡,有个人向她们迎面而来。

      “二嫂,是去看看大嫂吗?”来的人叫到。

      女子转过头,看了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少爷方慕白。

      “你从那儿来?三弟。”女子亲切地问道。

        “刚从大院方向过来。我才远远看见二哥提着什么东西去往大院去,我想,既然二哥要去,我再去,不免扰了雪儿的神,就先回来了。”男子平和地说。

      “你二哥,真难得,上回差他去,谁知在半道上绊了一跤,又折了回来。”

      “二哥绊了一跤?”男子皱着眉问道,又有意无意瞄了一眼身旁的乔儿。

      “是阿,他是这么说的。既然他今日有心,我这边便不再多事。”说完,转头看向乔儿说道:“乔儿,你帮我把这个补品给大嫂,就说今天我不过去了,怕劳她的神。你把这个东西放完也就回来吧,千万不可再让大嫂累着了。”

      于是,三个人便分作两拨走了。乔儿往西,女子和男子一起往东回自己院落去。

        乔儿提着东西,来到了大院门口,又信步走进院子,刚靠近屋门,便听到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我不是来和你争辩这些的。我只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你……你让我变得连个人都算不上,还让大哥背负那么深的痛苦。”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个女音说道。

        “那晚你告诉我,你等的是大哥,那桌菜是你为大哥而备的,你没想到来的人是我。可我为什么会到那里?是我那病弱的三弟,在路上遇到我,托我带瓶东西给你,说是你近两日身体不舒服,他为你配的药,可那一瓶药究竟是什么?我倒要好好问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晚,我们不过都喝醉了而已。”

      “喝醉了?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大哥为何会对这个孩子这么冷漠,你别告诉我你心里一点也不清楚。”

      “他对这个孩子冷漠,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爱我。况且,你还不了解你大哥?即便,我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但只要老太太相信我,并要他娶我,他也只会把真相吞进肚里,然后听从他母亲的话娶我,就像他明明那样喜欢他的大少奶奶,可老太太不喜欢,他还不是一样同意休了她。”

      “事情真是你说的这样?就算如此,那红衣呢?红衣有什么错?你又何必故意让她听到真相,逼得她活不下去……”

      “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那个整日只会落泪的红衣是可怜的?那我呢?我从小无依无靠,是你在那个大雪天给了我希望,却转头又将我让给别人。我整日地在这座囚笼里如履薄冰,深怕惹得人不喜欢,难道我就不可怜?”

      “可你看看你现在,既有大少奶奶高贵的身份,又有老夫人的宠爱,还有我那病弱懂药理的弟弟为你鞍前马后,你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一无所有地孤儿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些又岂是我想要的?我…我宁可当初就死在那个大雪天里……”

        “你……”

      屋里沉默了下来,没一会,响起一阵往外走来的的脚步声。于是,乔儿赶忙离开窗根,逃也似的出了院门。外面的夕阳早已下山,只有刺耳的风在呼呼的吹着,似乎没多久,就要迎来冬天第一场雪了。                                                   

                    最 终 章 大 雪 纷 纷

      从这天起,大宅子又恢复了平静,大少爷依旧没有回家里来。只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二少爷因为想去赏雪,带着自己妻子出门去了。乔儿得了闲,老太太便又把她安排去照顾大少奶奶,于是乔儿又去了大院。

      一天,院子下满大雪,雪儿和乔儿被这一景象迷住了,不禁一起呆呆望着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过了好一会,乔儿突然说道:

      “瞧,大少奶奶,多像当年我和二少爷遇见你那天时下的那场大雪,你还记得吗?最后还是二少爷抱着你进屋的,记得吗?”乔儿漫不经心地问,并没有转过脸来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雪儿才轻轻说了一句:

      “啊,不记得了,好多年前的事了!怎么还会记得呢?”

      听到这个回答,乔儿有些讶异,下意识转头望向她。她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天上飞舞的白雪,一只手轻轻伸出来若有若无地抚摸飘落下来的雪花,而此时,她的嘴角正浅浅地挂着一缕独属于这个冬天的微笑。那抹笑像极了山坡上那片在三月里盛开着桃花,那样鲜红,那样美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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