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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繁华好去处,竞逐上樊楼
宋政和八年,东京汴梁。
九桥门街市,临街酒楼茶肆林立,绣旗相招,门庭若市,往来熙攘,屋内丝竹交错,清香四溢。
我端着刚煎好的姜茶,备好一众器具,急匆匆掀帘而入。“云奴,云奴,你这手艺愈发好了,这香味儿啊都能飘到宫城去!”
七哥儿将酒缸、酒提、匙、著、盏、碟一一放到客人面前。
我得意咧嘴一笑,和酒保七哥儿应和。
我自小长于朱骷髅茶坊, 掌柜姓朱,于东京经商,由于客人念着念着就变成了朱骨茶坊朱骨茶坊,后索性更名为珠子茶坊。
听说,我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遗弃在茶坊门前的,掌柜的本没这么有善心,打开包裹,只见内里放置有几贯银钱,分量颇重,恰逢亲生的孩子夭折没多久,遂用银钱在大相国寺请了牌位超度,收养之余权当养个干事的下手,还能节省一笔杂使的银钱。
那晚大雪似流云,就叫云奴吧,他们说。
掌柜也猜度过我的身世,这街巷鱼龙混杂,诸多酒楼茶肆又分三六九等,有清酒茶肆,只做正经营生;亦有花茶坊,楼上有娼妓,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我大概知晓生母是谁,稍大些,在我一人闲暇时分,总会有一名二十余岁的女子在茶肆外瞧里张望,我第一次见她,招呼她,“您请进,想来点什么?”
她惊慌失措,四下看了看,受惊般急匆匆离去,连香囊掉了都未曾察觉。
我拾起轻轻嗅了嗅,清新的栀子花香味扑鼻,顶端绣有一娟秀小字:樊。听说,汴梁叫得上名号的各大茶肆酒家不下百余家,小茶肆更是如夜空之繁星,数不胜数,各大酒楼之首当属樊楼。
这样几年又打过几次照面,她也不像初见时那般惶恐,轻轻问我,“你叫什么?”
“云奴,我叫云奴。”
“云奴,云奴……”她一声声念着,声音愈发低沉,我的注意力只被她的发髻吸引,她约莫二十六七,也不年轻了,面色带着愁容,恍惚笼罩着一层青色,倒是发髻梳得十分精致,两髻流云半挽半披,平添了几分神韵。
我偷偷端了自己酿的梅子茶给她,她轻轻抿完,目光柔和笑着问我,“云奴,我教你做茶吧。”
不仅是做茶,还有糕点,这样偷摸着学了几年,煮茶、点茶,靠着这门手艺,也能在珠子茶坊立足。尤其是梅花糕,做法新奇,竟连樊楼都不曾有。
七哥儿每每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锻炼出繁忙的间隙也能分清十几桌客人的不同需求,或添或续,各色口味爱好,忌甜忌腻等等,从不混杂。
“客人楼上请,小店新推出的凉茶、雪泡梅花酒、酸梅汤、木瓜汁要不要尝尝?”
菜品也不少,烂蒸同州羊羔、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南都麦心面……偶有客人打赏三五文银钱,七哥儿兴高采烈在我耳边拨弄清脆的铜钱声,“再没有比这更好听的曲儿声了!”
我打趣道,“真的,那樊楼的曲儿也比不上?”
“樊楼?”七哥儿一脸向往,“听说樊楼的赏银都是以百文计,那个奢华,一日接待一千多名客人,得多少赏钱?听说站在樊楼的顶层,可以俯视皇宫……”
我想,她大抵来自樊楼,京都第一的茶坊,以清雅出名,那里的歌姬“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出入皆是达官名流,消费一餐以千文起,用的茶盏器具皆是金银,我们这末等茶肆是排不上号的。
“云奴,今儿我可得了大赏钱,一整贯银钱,可是头一遭。”
“那你可要藏好,若朱掌柜知晓,可得白忙活。”
七哥儿笑嘻嘻追问我梅花糕的来历,今儿这客人非富即贵,生的细皮嫩肉,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偷溜出门的公子哥儿,对咱们这糕点赞不绝口。
名头这么大么,那公子笑嘻嘻问,“这糕点是怎么做的?偌大的汴梁城竟是找不到第二家,真是新奇。”
我一一解释,他向掌柜招招手,调侃,“云奴,我把你买下如何?”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吊坠,直接抛了过来,“爷今日尽兴,喏,云奴,赏你了。”
吓得朱掌柜三步并作两步搂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泣,如何将我抚养成人不易,诸多不舍之类,我竟没想过,朱掌柜还有如此情意深重的一面。我当然是不肯的,我还想等她呢。
我有两年未见她了,我也曾偷偷去樊楼远远张望,从未瞧见她的身影,或许,她并不来自樊楼。
02/倚楼听风雨,坊肆茶色新
坊间有说书先生在正堂内清讲,入内的客人可以免费听书,但有诸多额外消费,蜜饯干果、茶酒点心,二楼是用帘子隔开的厢房,费用稍贵,100文起步。
听了这么多年的书,我耳朵几乎听出茧,这老先生的十几曲说书翻来覆去讲了这么多年,没办法,小茶坊有小茶坊的活法。
七哥儿央求我偷偷给他再做回梅花糕,自上次我小露一手后,他惦记上这个味道。
我慵懒倚在门槛,数着来来往往的靴子数量,皂青布靴干净舒适,一看就是自家手工;靴角绣有金丝云纹,不用招呼,一看贵主儿就不会在小茶坊停留……等等,这是个什么情况?
一双赤足小脚,脚上满是泥泞,我眯眼目光一寸寸上移,小家伙约莫四五岁,衣衫虽破烂不堪,面庞倒是圆滚得很,黑乎乎的面庞现出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来,原来是一个小乞丐,看来这汴梁的酒肆油水不少。
小家伙一伸手,就这么眼巴巴看着我们。
我和七哥儿两目相视,问他是想要些吃食来?
小家伙摇摇头,含糊不清道,“茶,我要吃茶……”
嘿,这小玩意儿……
七哥儿拿了点姜茶,捣、捻、筛、煮过几道,方才递来,朱掌柜唾骂了几句,“人小鬼大,饿死鬼还穷讲究……”
小家伙不慌不忙,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方才慢悠悠地一饮而尽,咂咂嘴颇有些意犹未尽。
“听闻东京繁华,此番见闻确是所言非虚,天子脚下,就连小乞儿尚且如此品味,可见这世人风气……”
话语略带几分戏谑。
我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二人皆长袖衣衫,虽不是绫罗绸缎,衣料看着倒也讲究,尤其身形健硕,不似汴梁城诸多风雅之士。二人约莫三十来岁,身姿敏捷,在一旁驻足停留。
掌柜的谈及自身,自道祖上原也是拥田几十亩的富户,奈何征战以及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到了这一代,只得背井离乡来汴梁做个营生讨生活。
七哥儿上前招呼,“客官,要不进来瞧瞧……我们这店虽小,却也名声在外,有煎茶、花酿,尤其是新出的梅子糕,可是独一份,连樊楼都没有咧!”
那人身形未动,待听到樊楼二字,这才迈步进来。
我好奇上下打量,双目对视,无端生的一股气势,吓得我猛地缩头回厨房捣鼓我的茶点。
齐活儿了!
我麻溜上楼,临窗雅间,楼下一曲说书正酣。
新鲜果子、海鲜肉类一一排开,色香味俱全,桌上插有应季的茉莉、栀子等鲜花。
他淡淡开口,“你们这茶肆虽小,却也十分整洁,桌椅、器皿都很讲究。”
我忍不住想笑,憋得难受,看来客人是不常来东都的,连我们这着实普通的小茶坊都能得到如此赞誉,不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
因是我的脸色憋笑着实有些怪异,他盯着我的脸庞许是要瞧出什么究竟来。不远处人头攒动,呼声如雷,他身边随侍颜术问道,“那是在做甚么?”
七哥儿解释开来,那是附近的大茶坊,内设蹴鞠活动,正开展得热火朝天。
“物有所专,精致之余,却纠缠于细枝末节,不能立足全局,过于精细纤弱,则缺失了粗糙的力量。”
他若有所思。
我端了小盏冷饮凉水递与他,雪泡梅花酒,酒用冰块镇得冰凉,做法虽粗陋,在炎炎夏日饮上一口,也十分舒心。
他并不多饮,我又将茶饼敲下一块,用茶碾将茶叶研成粉末,加沸水调制,用茶筅来搅拌茶汤,呈现出各式山水花鸟状“汤花”。
颜术连连称奇,他却并不言语,我用小缸盛了两匙茶,方一把杓儿,请他慢用。
“做茶有做茶的门道,粗有粗的吃法、细有细的吃法,所谓粗细,客人吃得舒心就是好,精细也不过是孰能生巧。”
七哥儿那点赞的眼神让我暗自得意。
那人眯了眼,眸光似鹰钩,含了几分探究,我打了个寒颤吐吐舌头下楼招呼其他客人。楼上,那若有似无的目光暗含了几丝深意。
“云奴,云奴……”
客人临走时,赏了我和七哥儿几吊银钱,他说,“权当买你几句论茶,还算值当。”
七哥儿欢天喜地帮拿行李,我隐约听见去樊楼几个字,脚步慢了下来,脑中思索片刻,犹豫着开口,客官能在樊楼帮寻一人?
他略有吃惊,倒是他身边的人率先拒绝。
我并不气馁,眼巴巴看着他。
过了半晌,他慢悠悠开口,只问要寻什么人?为了什么事情云云?
我睁大眼想了想,半真半假,一一作答。
他又问,“如果我去寻了,有什么报酬?”
报酬?我盯着手中他的裳银,属实没想到能有什么油水可给?
“要不,客官日后随时来喝茶,茶钱免费?”
我试探着问。
他蓦地笑了,话语利落干脆,“那就一言为定。”
果然是看中了我的茶水。
03/夜深上樊楼,灯火几时休
近来客少,我呆在珠子茶坊,愈发懒散。
他们二人久住樊楼,偶尔回珠子茶坊,名曰吃点粗食解腻。
我瞪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打算搭理他。
他却留了个谜语,关于樊楼,关于月牙儿的故事。
我眨巴眨巴眼,她额头有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浅浅月牙印记,我唤她为月牙儿。
樊楼是一座规模宏大的茶坊,前厅阔大,为店面,后厅兼有厨房,便于煮茶。
有客人急着要喝茶,酒保儿笑吟吟拦着,“客官莫急,咱们先行个茶令,再吃茶不急。今儿赢者,小楼饮食全免。”
酒保儿拍拍手,四下奏起古乐。心随弦动,古乐空灵,茶香袅袅……
众人附和开始行茶令,此起彼伏。
忽听一声,“我朝极讲究茶道,官家曾撰写《大观茶论》,内里有云, 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虽下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情尚也。我今日也来讨个热闹。”
话音未落,一贵公子徐徐而至吟道,“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
我觉得甚是奇巧,瞧他十分眼熟。
坊内并不全是说书艺人,还有杂剧、戏剧艺人,种类繁多。
他拾了僻静位置入座,耳边说书的话语铿锵有力,正是一曲杨家将,经汴梁各大茶肆之口,其保家卫国的故事已迅速流传于天下。
他不太理解说书的咬文嚼字,我一句一句说与他听。
宋辽对峙时期,名将杨业及其子孙先后率军与辽军作战。以右领卫大将军等职镇守雁门关一带,抵御试图南犯的辽军。太平兴国七年,辽军分路攻宋,杨业统军败辽军于雁门关下,斩辽兵三千人,俘万余人。杨业死后,其六子杨延昭继续领兵在边地与辽军作战,先后镇守宋边地二十余年,巩固了宋朝北部疆域。
“好一曲子承父业,代代抗辽的英勇事迹。”耳边有拍掌声,我循声望去,竟是从前出手阔绰的眼熟公子哥儿。
自太祖建国初始,宋即被辽压制,可谓积郁多年。这豪情万丈的词文一出,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他们捡了空余的位置坐下,冲我挑眉,“云奴,是到此处高就了么?”
我这才发现他今日带有一名年轻小厮,身量看着尚小,身形略微孱弱,戴了顶镶嵌玉石的圆顶便帽,面目清秀。
贵公子目光落至他身上,先饮了一口茶水。他点头致意,一大盅酒一饮而尽,甚是豪爽。
交谈间得知他从北地而来,贵公子似是想到什么,悠悠开口,“我大宋建国初年,便有收复北部失地的意向。”
早已沦陷于辽的幽云十六州,是所有大宋子民内心深切的痛。宋以文官治国,尚文轻武,如若多一些杨家将般忠勇之士,又何愁关外失地不尽收?
他只道,“我于关内,听闻一些辽国统治下的宋民,近来颇有复归之心,恰逢辽地内部纷争,无暇顾及其他。”
他们聊了些许,倒是众人,听闻后有不同见解,有说此时正是重振国运的好时机,应当大军压境,直取幽州;也有摇头否定,认为辽国虽祸起萧墙,军事实力仍不可小觑,不可轻易动武,两地相安无事未尝不可。
间隙,酒保儿诸人用玉盘端上一方红帛布,请众客官品鉴从南地各府运往汴梁的各类奇珍,大伙啧啧称奇。
小公子轻摇折扇,“为显大国气象,待四方来归,彰显我东京风物,官家此次整治汴梁便为其中一项。”
官家重视汴梁风貌,意欲整治东京城内各处,从东南诸府运送各类奇石花卉颇多。官家大手笔,各大茶坊也有份额。
他端详奇石,心中不免疑惑。“官家风雅,南方诸府从开采到沿路运输,路途遥远,如遇战事,不知如何送达?”
酒保儿轻笑摇头,“大官人说笑了,近年还算安稳,未见战事争端,倒是这一船船的奇珍异宝,经由运河水路,一年多来,不曾间断。”
“官家慈悲。”
“无土地之家,男丁可按户收编,沿路运送各类货物至汴梁城内,按日兼有银钱,方可糊口……”
那便是从宣和二年至此了。
他摇头叹息,径自浅酌。
待二人离去,小公子衣衫被案上枯枝缠绕,哎呀一声,我还未回过神,他已是眼疾手快抓住了即将坠落的瓶身,压低了嗓音,“小娘子当心。”
清秀小公子煞时红了脸,我也瞪大了眼,原来竟是女儿身。
话本诚不欺我。
登上樊楼,果然是可以望见皇城的。
分布在殿顶的檐角走兽清晰可见,护城河在坊间彻夜不熄的灯火映照下,泛着流光,蜿蜒十余里不见底。
全城规模宏大、街道规整,由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重城构成。以朱雀大街为界,将全城分为108个坊,建东西两市。
坊市内,流动的摊贩走街串巷,叫卖声天明不绝,夜市人流如织,杂剧、影戏、傀儡戏、慢曲、小唱等各戏剧艺人轮番登场,好不热闹。
果真是个宏伟、富丽堂皇的东京城。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细细比照观摩。
“东京果然繁盛。”一声低叹。
他转头看我,“近来,倒是打听了一桩奇事。”
月牙,原叫做朝云,是樊楼的一名歌姬,在众多美姬中不算十分出众,樊楼歌姬来源有两种,一是从大歌舞坊雇佣而来,属较为成熟的乐人;还有一类是自小购入的幼女,严格训练身姿声乐。
朝云属于后者,能入樊楼的虽也是色艺双绝,但只单纯待客,不做其他暗门营生。如若被客人看中,则另当别论,只是青春饭不长久,待到年纪大了,难免晚景凄凉。
过了两年,听说和一位从蜀地前往汴梁赶考的柳生相好,资助于他,后来不知发生何事便消失了,只留朝云一人于樊楼,再过几年,朝云也不知去处。
我想,还不是老生常谈的故事。柳生及第后,抛弃了歌姬出身的朝云,另娶当朝尚书小姐,一路官运亨通。
他摇头。
那就是柳生落榜,失意返乡,家里早已娶亲,和朝云不过是逢场作戏。
话本都这么讲。
他被我逗乐,哈哈大笑出声。
世道纷乱,世事无常,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可知。
夜风骤起,衣袖翻飞,映着盈盈灯火,手臂上几道纵横交错的印记触目惊心,我的心突突跳动,猛地看向他。
他不动声色将手背起。目光望向远处的大宋皇城,一时静默。
皇城里面是什么?一声低问。
我也不知晓,大抵和樊楼一样,繁华奢靡,引人流连。
不过是靡靡之音,不能长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他顿了顿,并未回应。
我摆摆手,手忙脚乱解释,我不窥人隐私的。
大抵是我的模样十分可笑,他低低笑出声,嘴角缓缓逸出两个字,“颜宗。”
北地,听闻金国有复姓完颜,名曰宗磐、宗望……
“你非宋人?”
脑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想,我怔住。细细端详,他确不太像大宋文人,身形健硕硬朗,面色冷峻,在如水夜色映衬下,越发流露出一股英勇豪迈之气。
他嘴角笑意凝固,目光始有冷意。
算是承认,又当如何?
我想了想,不论是金人抑或宋人,到了茶坊,都是客人。
他不再言语。
这一夜,果真是冷汗涔涔。
04/北地烽烟起
自那之后,我再未见过颜宗。
又是一年冬至。
北地边境,金国对辽国穷追猛打,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行走街巷的宋人竞相奔告,面色也诸多喜气。
朝廷已经开始动员,大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层层分摊,收上了2600万缗巨款用于军费,打算出动最有战力的西军准备对辽正式开战。
全城隐约笼罩一股肃杀之气。
负担一下子重了起来。就连茶坊的客人都少了许多,开销更是日渐紧促。
七哥儿垂头丧气,我知晓他是担心什么,他这积攒回乡娶亲的银钱,越来越少了。
战事吃紧,臣民还能为国苦苦支撑,但年岁将近时分,不好的消息还是传入了汴梁城。
宣和四年,在金人的再三坚持下,官家发动了对辽的攻势。最初,辽朝已经被金国打得土崩瓦解,因此,一开始想劝降。
耶律淳站在宋真宗和辽圣宗的画像前面质问,让人大声朗读契丹文和汉文的誓书,逼得宣抚使无言以对。大军兵分两路向燕京进发,却在白沟遭遇耶律大石突袭,差点重蹈高粱河之败的覆辙。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官家急诏班师,采纳辽国意见停战求和。
宋对辽增加岁币50万两,绢20万匹,辽并要求在誓书将此事描述为“献”或“纳”。
这一次收复燕云的伐辽之役,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类似珠子茶坊这样规模较小的茶坊也纷纷闭店,以歇业结束了十余年的营生。
朱掌柜辞了七哥儿,离别时我们抱头痛哭,期望来日再相会。
守着日益冷清的茶坊。
又是一日,赵贵公子进入珠子茶坊,我做了拿手吃食仔细招待,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
他轻哼一声,“我并不喜甜食。”
语罢却又吩咐我们打包好。
原来有过两次照面的公子哥儿,原是官家的长子,赵桓。
他素日拿的梅花糕都是回宫后,带给他的妹妹仪福帝姬了。
仪福帝姬,官家第九女,赵圆珠。
后来,宋辽边境战事纷起,在不甚安稳的日子里,赵桓索性将我带入了皇城,做起了厨娘。
仪福看见我,十分欢喜,先唤了声,“太子哥哥。”径自朝我奔来。
我见她十来岁,身形多瘦弱,颇有怜惜,“帝姬,云奴有礼了。”
“云奴……”
赵桓反复叨念几声。
“荣德帝姬小名唤作金奴,日后你就叫云楼吧。”
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看仪福总是一幅怯生生的面孔,我想,这官家帝姬,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尊贵的身份了,怎么也这般可怜。
仪福帝姬生母张氏本为王皇后宫中宫人。当年官家至皇后处歇息,张氏在一旁伺候盥洗。却不成想,被皇帝相中,不久官家就忘记了这桩小事,张氏也未获任何封赏,不过是一时起意,做不得数。
也是张氏时来运转,不久便怀有身孕,十月怀胎诞下一名帝姬,因身份低微亦不被官家喜爱,素日多受宫人冷落,所用衣食皆是最次之物,不久便郁郁而终,死后才被擢升为张妃。
因仪福自小和赵桓同处,虽不被皇后所喜,赵桓却对这位妹妹十分亲厚,与其他帝姬不同。
后来一日,仪福拿了我新做的糕点,不似往日吃的香甜,低声喃喃,“今日,是母妃生辰,母妃最擅长做这样糯香的梅花糕了。”
我搂着仪福,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我怀中,她依然不怎么长个儿,许是幼时多有亏欠之故。
看到赵桓前来,仪福泪眼朦胧奔向赵桓,“太子哥哥,我想母妃了。”
赵桓用手帕给仪福擦洗哭花的小脸,安抚道,“仪福,官家在后花园品茶,你想见官家吗?”
仪福摇头复又点头,她一共也没有见过官家几面,赵桓牵着她的手,偷溜出殿门,在夜色下只远远瞧见个模糊的身影。
有宫人在一旁点茶,长长的画卷摆开,官家作画兴致正隆,四周有桌几,列炉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
不知名的小虫顺着枝丫爬上仪福的衣袖,仪福小声惊叫。
官家循声望去,只道,出来吧。
赵桓牵了仪福,向前深深作揖,“爹爹夏安。”
官家约莫四十出头,气韵清雅。一身素色常服,没有任何装饰,衣袂飘飞,颇有仙人风骨。
他招招手,并未认出仪福,待赵桓携仪福上前,方才端详起仪福。
仪福怯生生唤了声,“爹爹。”
官家眼里多了几分怜爱。
恰逢宫外传来一阵阵丝竹歌笑之声,便问这是何处作乐?
我回道,“这是民间酒楼待客,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不似宫中这般静谧。”
繁华依旧,盛极则衰。
早已过了汴梁最繁盛的时节。
05/征辽亦偶然
边地局势突变,辽国耶律淳病亡,萧皇后执政。得知这一消息,朝廷计划再度北伐燕云。
大兵压境,整个燕京人心惶惶,大量汉族官吏军人开始主动向宋军投诚。宋军兵不血刃就取得了两州之地。
然而,当宋兵偷袭燕京时,辽人故意泄露情报,诱使宋军不战而溃逃,辽人则纵兵追击,一直追到了涿水。
宋军又再一次败了!
这一仗,动摇了国本,朝廷几十年所存储的军用物资,被弃之殆尽,急需休养生息。
十几万士兵伐辽已是倾尽举国之力,而额外增加的岁币,以各种形式层层摊派,俨然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然而要交的税银不减反增,稍有拖欠便被缉拿流放,死在半途中,真是人命贱如草芥。
官家在宫中日日沉醉于挥毫泼墨,有大臣跪奏,官家长叹,如若无甚大志,做个不闻政事的闲散皇帝,不存收复幽云十六州之心,恐不会沦落如此。
宫人听闻暗自垂泪,低声呜咽。
在宋和辽的对抗中,金国势力急剧扩张,边地如有纷争,宋多避其锋芒,不作过多抵抗。
宣和七年,辽为金所灭。却不算一个好消息。
同年,金军破燕京,渡过黄河,南下汴京。
消息传入东京,百姓纷纷逃离,店铺被遗弃,昔日繁华的万千茶坊开店迎客者屈指可数。
宫中妃嫔携诸皇子帝姬跪地长泣,求见官家。
官家和太子赵桓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次日,禅位于太子赵桓,是为新帝。
仪福呆在深宫闭门不出,宫人已经是惊弓之鸟,多有席卷财物四处奔走者,如若被抓获,直接就地砍杀,空气中笼罩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血色沾染了整个汴梁城。
仪福神色茫然,“云楼,我们还有哪里可以容身?”
我看着仪福,如今已是及笄之年,花一样的年纪,未来如何,我不敢想。
仪福在我怀中嘤嘤哭泣,她想她的母妃了,也担心官家。少年天子势危即位,我瞧着他身形日渐削瘦,宽大的衣衫衬得腰身空荡荡的紧。
靖康元年,完颜宗翰率金兵东路军进至汴京城下,逼宋议和后撤军。金国王爷完颜宗弼要求五百万两黄金及五千万两银币,并割让中山、河间、太原三镇。
这般巨额赔款让官家焦头烂额,他夜夜辗转,难以入眠。我调好助眠的茶水递与他,初时还见效,到后期,已经发展到整宿不能合眼,形如枯槁。
就这样,迎来了金兵二次围城,金军两路合攻,四面合围,陷东京于彻底孤立。
东京沦落金兵之手,迅速衰败。
流民四起,争相南逃。为筹赔款,官家下令百姓五家为保,相互监督举报,即便如此,金银仍不足数。
多有无土地分毫、米一粒,饥至分人而食的惨状发生,负责搜刮金银的大臣也因此被金人处死,其他被杖责的官员比比皆是,百姓被逼自尽者甚众,汴梁城内一片狼藉萧条景象。
是夜,金兵攻破城门,大肆屠城。
金国大帐驻扎于汴梁城下。
宫中皆是四散逃命的宫人,哀嚎声彻夜不息,我越过混乱的人群,踉跄着跑去寻官家。
近身伺候的宫人被呵斥于殿外,我推开宫门,但见官家披头散发,赤足于镜前端详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寒光闪烁。
我惊呼上前,赤手夺过匕首,掌心一阵遽痛传来,血珠如瀑。
他呵斥我滚开,我攥住他的手臂,又被一脚踢开,肋骨咯吱咯吱作响,好像有骨头嵌进血肉。他的力气十分大,我浑身无力,勉强腾出手来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圈住他的右臂,冷汗涔涔。
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金国建国不久,经不起连连征战,打败我宋人容易,想要灭绝我朝却绝非易事。
最差不过分界而治。否则,也不会围而不战,二次合攻了。
他一声叹息,幽幽道。
云楼,你以为我要作什么?
他自嘲,这样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他抛给我一把梳子。
我颤抖接过,梳洗完毕。
官家摆摆手,推开殿门,衣袖随夜风翻飞,身形渐远,他边走边吟。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声音悲怆,直至不可闻。
我恍惚想起那一年清俊的公子哥,在坊内畅快吃茶的场景。
不禁悲从中来。
官家亲自至金人军营议和,我们在一夜未眠中等到了官家被金人拘禁的消息。
次日,金国将领完颜宗望、完颜宗弼率兵进入皇城。
深夜时分,城内火光冲天,伴随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殿门被金兵团团围住。
我在人群中远远瞧见韦妃搀着太上皇,颤巍巍挺直腰身。
有金兵拔刀上前,大力推搡皇室宗亲,被他呵斥。
嗓音不大,昔日天子气势也吓退了试图强行上前的金兵。
金兵手持火把分两列排开,让出一条整齐的道路。一阵疾驰,马声嘶吼,但见一人纵马而来,一身银白盔甲在火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完颜宗弼身形矫健,翻身下马。
他仰着头,嗓音清冷,“太上皇陛下。”
神情倨傲。
原是金国的六王爷,完颜宗弼。
当年前来东京的颜宗。
他沉声吩咐,不许金兵在皇城大肆杀戮。
完颜宗望持刀反对,“这些年,我们四处征战,得以入主中原,攻克大宋帝都,众士兵可都是摩拳擦掌。”
他扫视四周,“宗弼,这停下来,恐怕不易!”
宗弼不卑不亢,“出征前,皇上早有交代,这赵宋诸多皇室宗亲,需押送至我金国都城,二哥,宗弼只是谨遵皇上圣谕。”
宗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宗弼扫视殿下金兵,定下军规条例,如有违反者,军法处置。
宋人闻言,稍稍松弛了紧绷的神经。
我趁人不备,偷偷折返。
仪福蜷缩于案几下,瑟瑟发抖。待听到我的呼唤,哭着扑进我的怀中。
云楼,我们会死么?
我唾了口血沫,慌慌张张给她套上宫人的衣衫,又擦花了脸,几句话反反复复念叨。
仪福仪福,你且记着,日后再没有什么仪福了。
我们被破门而入的金兵推搡集合于前殿,金兵一一清点宫人、指挥搬离各类金银珠宝,拿不走的大件器皿便当场砸毁。
06/国破人种贱
金兵押解之人,除太上皇及官家外,还有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以及大量礼器、古董文物、图籍、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被驱掳的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人北上金国。
东京城中公私积蓄为之一空,宋朝国灭。
北上艰苦,沿途昼夜不停赶路,金兵骑马用鞭子如同驱赶牲畜,对宋俘进行身心的双重羞辱。
沿途脚步稍慢者,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多有饥寒受饿的宋人在长途跋涉中死去。途中有宫人体弱,脚步稍慢,被金兵察觉,鞭鞭如雨点落下,煞时皮开肉绽。
许是瞧见宫人模样,那金兵淫笑着丢了手中鞭子,一手欲拖拽她到不远处的草丛中。
那宫人睁大双眼,惊恐求救,声音凄厉。
身边宫人吓得四散逃开,并无一人敢上前施救。
眼看金人欲撕扯她的衣衫,一道箭矢从远处划过,如流星一般的飞来,掠过金兵耳鬓,吓得他跌坐于地,待看清是完颜宗弼手下颜术,连声求饶。
次年春,宋俘死伤已近万人。
我们也终于抵达了天寒地冻的会宁府。
金国皇帝大摆宴席,迎接凯旋的金国将领。留守上京府的金国官员和百姓都在举杯欢庆。
宋俘一一叩首。
太上皇、官家率先行了叩拜大礼。
北地寒风凛冽,宋俘身着破烂污损不堪的单薄衣衫,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降封太上皇为昏德公、官家为重昏侯。
又朗声大笑,说是为宋朝皇帝陛下准备了一份厚礼。
语毕击掌。
便有侍从端上焦香四溢的烤羊来,肥美鲜嫩。
金人痛快开吃,一边饮酒,一边对完颜宗望建议,我们金国宰羊后,只食用羊肉,宋人身形羸弱,恐怕抵御不了我都城的寒冷,留下的羊皮不如赏给他们御寒。
完颜宗望扔了手中的羊腿,大笑称好,率先上前剥了太上皇、官家的龙袍,为他们披上羊皮。
有宋朝旧臣激愤痛斥,还未上前阻止便被割喉,发不出一丝声音。
完颜宗望一边披一边问二人感受。
太上皇及官家裹紧羊皮,答道羊肉味美,羊皮甚暖。
再次伏首谢恩。
宴席一派欢声笑语。
除了太上皇、官家父子,还包括皇子、皇妃、宋室宗亲大臣在内,全都被剥掉衣衫,袒露着身体,脖子上被牵根套绳,让金人像牵羊一样牵着走。
偶有小声啜泣者,便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强颜欢笑,答谢圣恩。
完颜阿骨打下旨封赏,待金国各王公贵族挑选完宋室宗族女眷,剩余宋人全部赐予金兵任意挑选。
赵佶忍气吞声,以臣子的口气写了谢恩表:“臣佶奉宣命,召臣女赐内族为妇,具表称谢。”
而金国几位王爷,自从做了太上皇的女婿,也会称呼一声丈人,甚至还行过叩头之礼,官家待遇也改善不少,没有金人再过分苛责他们。
宗弼趁着间隙,唤来颜术,叮嘱他多多留意。
北上的帝姬,兼有名册可一一核验。如有对不上的,便让宫廷旧人指认,防止脱逃。
宫人为求活命,相互告发。
洵德帝姬为求自保,指着仪福道,“是她,她是仪福帝姬。”
颜术上前拉扯仪福,仪福不敢挣扎,摇头否认,“我是云奴,我是云奴……”
颜术闻言,身躯顿住,立即将此事禀报给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大踏步前来。
仪福一直低垂着头,面容被污垢遮住,蓬头垢面辨不出什么模样。
宗弼端量她身形片刻,方道,“抬起头来。”
仪福瑟瑟抬头,宗弼命人打了清水,待看清不是云奴,目光忽变,冷声询问她是何人,眼里流露出几分杀意。
已有金人拔刀上前,仪福余光惊惧瞥向我这边。
宗弼察觉,提步上前,一一辨认剩余女眷。
巡视一列没有线索,宗弼挥挥手,便要尽数打发至洗衣院。
闻者哀嚎,洗衣院,并不是金国皇室洗衣服的地方,而是金国军妓所。有早前进入洗衣院的宫人,没有一人可以活着出来。
我缓缓从角落现身,完颜宗弼挑眉。一步步行至我面前,伸手捏住了我的下颌,一寸寸摩挲我的面庞。我和他对视,片刻后被他拦腰抱起,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身上。
他挑中了我。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云奴,你很幸运。”
完颜宗弼早娶有几房妻妾,我平常在书房侍候,并未见过。
他在一旁慢悠悠喝茶,使唤我磨墨备好纸笔。
云奴,你很幸运。
知道么?
我不置可否。
但若和洗衣院相比,确实如此。
所以,你要好生伺候我。
云奴,过来给本王捏捏肩膀。
云奴,我要吃茶
……
真是一副懒骨头。
07/似是故人归
我也悄悄打听过仪福的情况,没有打听出什么,但没有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了。
我缠着颜术想要打探一些仪福的消息,用在东京时颜术赞不绝口的茶百戏作交换,不成想,颜术转身便将我出卖。
完颜宗弼告诫我,超出自己身份的事情少打探。
我也只好暂时作罢。
宗弼嫌弃我做的茶不好喝。
他饮了一口蹙眉,颜术在一旁也道,“云奴,你的茶艺怎么生疏至此?”
我心情不好,闷闷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茶艺讲究钻研奇巧,耗费物资甚多,王爷可别向我们学。
他听闻便知我是拿当年旧事揶揄于他。
金国虽处北地,并不缺奇工匠人,还有源源不断的茶叶香料从东京运送过来。
便让颜术带我去长长见识。
我随着颜术到了一处工匠聚居之处,这里有许多昔日宋朝子民。
我原以为宋人是被强迫奴役,但见他们有烧窑铸造瓷器的匠人,有著书讲课的夫子,还有烹茶弹曲的乐人……
我上前品了一口茶,滋味甘醇,手艺和昔日东京茶坊无二。
劳作完毕,还有金人女子携孩童探望,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不得要领,这里的管事解释,他们都是流落至此的宋人,年久日深,便归属金国了。
有白胡子夫子讲课,我驻足听了半晌,见他虽是金人装扮,长相却是实实在在的宋人,依稀带有东京口音。
他得知我是东京人士,悠悠叹息,原来他在东京呆过几年,言语间颇有感慨之意。
后来听其他人讲,柳先生学识渊博,听说曾是政和二年第五名进士。后来那场科举被传舞弊,朝廷便将成绩作废下令重考,派了重兵在一旁把守,他不肯受此屈辱,因交白卷被流放北地。
算来,已经有二十余年了。
语毕,柳先生细细端详我,叹道,“姑娘仿佛我一位故人。”
我感叹,想必他们几十年不曾回归旧土,见宋人同胞皆有故人之感。
此时正值深秋,冷风呼啸,遍地枯草沙石。
蓦见一座小山丘,我和柳夫子爬上这座小土山,登高南望。小山低矮,远眺一望无际,却望不到遥远的旧都开封。
夫子谈及当年在东京的趣事,说着说着,馋起了樊楼的吃食。
我道,这有何难,哪天夫子尝尝我做的梅花糕,在樊楼都不曾有。
柳夫子闻言,颤抖着身子,姑娘也会做梅花糕?
当年,我就是在樊楼,尝到人间最美味的梅花糕。
我瞪大了眼,各种细枝末节的线索隐约串在了一起。
我竟是在金国找到了爹爹。
宗弼意味深长,看来你和金国的缘分,属实深厚。
是夜,我沉浸在找到爹爹的喜悦中浅浅睡去。
恍惚中,有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传来。
我被惊醒,还未发问,完颜宗弼入内脱靴道,“是我。”
我默认,并未阻止他。自他讨要了我,我十分清楚自己早就属于他的人了。
况且,我好像并不讨厌他。
我让了一半位置与他,又画床而居,询问是否能不越界。
宗弼径直揽我入怀,不甚在意,“我且越了又当如何?”
我闷闷摇头,是啊,我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选择权何曾在我手中?
夜色静谧,屋内并未点上烛火,只有稀疏星光入户。我并不熟悉身边有陌生男子气息,脑中不时浮现旧日场景,又不知前路如何,一时思绪纷乱。
宗弼大手覆盖住我的眼睛,道,“睡觉。”
我想,他是怎么知晓我还未入睡的。
“宗弼,”我侧身问他,“当年你前往东京,是来探查消息吗?”
完颜宗弼沉默片刻开口。
宣和二年,宋使秘密出使金国,商讨共同抗辽的大事。两国达成攻辽同盟。我大金与辽正面交锋,对辽国穷追猛打,节节胜利,然而,在两年多的征战中,丝毫不见宋朝有什么动静。
皇上心存疑虑,担心大宋心存异心。
宣和四年,我奉旨秘密南下,前往东京汴梁一探究竟。
我在他的怀中静静聆听。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整整两年,宋军毫无伐辽之意,却忙着运送整船整船的太湖石。舳舻连贯,千帆竞发,耗费几十万人的辛劳,毁桥、拆闸、搬运巨石,只为垒石成山,疏泉为湖,装扮小桥流水,飞流湍瀑的景观。
真是一个繁盛的汴梁城呵!
待我返回会宁,禀明皇上,催促宋军发兵,你们官家这才匆匆筹集军队准备伐辽事宜。
今日沦落至此,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我想起白日工匠门的话语,他们最初来到辽地,受到了金人优待,也有过可以返回宋地的机会。
最终,他们自愿留下,并不存在强迫。
我想,确实是怨不得旁人。
听说,官家近来身体抱恙。
我寻了机会,偷溜出去瞧。官家面容疲惫,一直咳嗽身体也不见好,我见他身边也无伺候之人,亲自为他梳洗。
官家摇头,他这病情吃药无用。
大抵是心病。
听闻其余宋氏宗亲,已经在和金国洽谈,返宋之事,或有转机。
我也满含期待。
谈及仪福,又流露愁容。
昔日洵德帝姬赵富金、纯福帝姬赵金铃嫁给金国王爷完颜设也马为妾、惠福帝姬赵珠珠嫁给金国王爷完颜斜保为妾,仪福亦被完颜宗磐看中带回了他的府邸。
那完颜宗磐已经转手好几房小妾,不知仪福境遇如何。
在金国,对宋人人口进行明码标价已经是一种风尚:姬、王妃1000锭金,宗姬500锭金,族妇200锭银,贵戚女100锭银,包括诸科医生、教坊乐工、各种工匠也有不同标价。
有金国贵族看中宋女,愿意以1000锭金换取王爷的侍妾,便可辗转入手。
更有甚者,以此暴富。
折返回去,我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完颜宗弼,怒气隐忍不发。
他径直问我去向。
我不敢隐瞒,如实作答。
他冷哼,“云奴,你不过仗着本王的宠爱,才这般放肆。一而再再而三,将本王的话当作耳旁风。”
我小声央求于他救救仪福,宗弼嗤笑我自身难保,还顾及旁人。
他嘲讽我,“你又有什么身份求我?”
他说云奴,注意你的身份。
我神色黯然。
08/故国三千里
冬至时分,韦妃为金帝完颜阿骨打诞下一名小王爷,韦贤妃本是太上皇赵佶的妃嫔。
金国皇帝特意召昏德公觐见,要求用闻名天下的瘦金体献一帖祝福。
昏德公以臣子的口气书写祝福表,作为贺礼。
完颜宗弼隔日携了我前往看望昏德公新添的几位女儿。言语讥讽。
“我看他呐,可快活得紧,颇有乐不思蜀之感。你们宋人有句话,既来之,则安之。云奴,昏德公都不在意,你急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日,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悄悄在宋人中流传。
茂德帝姬,由于貌美,最初被完颜宗望点名索要。其他金国王爷也有看中茂德帝姬者,竟相大打出手。
完颜宗弼从中调停,完颜宗望大方表示,本王不是吝啬之人,我宗望有什么好东西,十分乐意与诸位兄弟分享,这人么,当然也不例外。
众人哈哈大笑,自被抓走之后,茂德帝姬就过上了牲畜不如的生活,当时宗望看重茂德帝姬的美貌,但腻了之后,轮流送与诸王爷大臣,被金人们换来换去,直至谷道破裂而死。
我整宿整宿开始做噩梦。
梦见仪福浑身被血污包裹,央求我带她回东京。
嘴里含糊不清发出几句呓语。
恍惚中,一双大手覆上我的额头,我被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中,在他怀中,我找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稳睡去。
一觉天明,身边并无一人,原是梦中。
我把希望寄托于宗弼,他不予理睬。
我喃喃道,“宗弼,求你救救她。”
宗弼只道,“生死有命。”
我说,“只要你救她,日后你说什么我都应允。”
他恶狠狠握住我的肩膀,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我完颜宗弼没精力陪你耗着,我要的东西,何须你来应允?”
我轻笑出声,咬牙回击,“死人你也要么?”
他用手臂箍着我,捏紧我的下颌,逼我正视于他。“云奴!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重返宋土么?
“我不妨告诉你,你们的康王赵构,已经在南京应天府称帝。”
最不想你们回去的,恐怕是他自己。
我跌坐于地。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当真觉得自己的命金贵?像话本上讲的,你舍身轰轰烈烈赴死,旁人为你肝肠寸断。云奴,你错了。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不仅不会,还会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痛痛快快过完这一生。你呢,又得到了什么?偶尔一声的惋惜和愧疚吗,那不值钱!”
“何况,倘若你死,余下的宋人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语气轻飘飘,却颇有种威胁的气味,眼神像一个饿狼,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他是有多恨我。
我止不住打了个寒颤,颤颤道,“你错了,即便是死,也是为我自己,和旁人无关,管他要娶多少妻妾、生多少娃娃,与我何干,又怎能伤我分毫!”
宗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盯着我说不出话来,半晌咬咬牙,“很好,云奴,你总是能气死我!”
他如拎小鸡般毫不费力拎起我,“过来,给我暖被窝。”
我只得照做,老老实实不发一言,生怕再触及他的怒火。
日后,不许离重昏侯一尺近。
不许你和他有肢体接触。
“宗弼,你这是……唔……”
宗弼快速覆上我的双唇,堵住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完颜宗弼到底还是用双倍黄金赎回了仪福。
隔日便听闻被金国皇帝斥责的消息,原来经过完颜宗磐一番添油加醋,告状到了完颜阿骨打那里。
我急匆匆去见她,仪福面色苍白,蜷缩在床上,身子十分虚弱。见我过来,勉强舒展眉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我握紧她的手,有医官给仪福诊治,道病人身体太过亏空,须得好生调养,如若发生意外,恐怕胎儿及母体都有性命之虞。
我这才知晓,仪福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因为太过羸弱,掩映在宽大衣衫下,竟看不出一丝痕迹。
我悲愤交加,整夜陪在仪福身侧,为她整理被汗浸湿的鬓发。像当初在旧都时,给她唱曲儿入眠。仪福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整宿不敢熄灭烛火,我搂她入怀,悔恨万分。
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仪福在我怀中瑟缩哭泣,云奴,有好多金人,我怎么也数不清。我哭着求他们放过我,他们怎么也不听……
云奴,我好害怕……
云奴,我该怎么办?
她喃喃,我恨他们,可到最后,我最恨我自己。
“最初,我用尽各种办法,拼命捶打小腹,想要把他堕下来,他的生命这么顽强,仿佛知道我不想他,突然有了强烈的胎动,我当场呆愣,颤抖着抚摸着小腹,试图安抚,腹中胎儿便神奇地安静下来。”
她说,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不舍得了。
她说,我想生下他。
我日日给仪福煎药,为她调理身子,见她面色略微带有难得的红晕,我也十分欣慰。
可仪福还是小产了,她的身子受不住这样大的消耗,没有力气分娩出死胎。
我慌慌张张冲入门房,便见有女婢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浓浓血腥味涌入我的口鼻。仪福疼得死去活来,发丝被汗水浸透。我唤她,没有回应,面部渐渐呈青紫色,只一声声唤着母妃和官家,直至气息减弱。
产婆慌慌张张忙活,还是送走了仪福。我只觉得哀恸难忍,却连半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完颜宗弼不再囚禁于我,自由放我出入,我却不再想踏出府邸半步,好似被折断双翼的鸟儿,失去了对天空的向往。
府中侍妾云歌儿突然前来拜访,我兴致恹恹。她暗自打量我片刻方道,“细瞧上几分,果真与你有几分相似。”
她叹息,似有不甘,云歌儿,云奴…
“我今日方知晓,原来近在眼前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她走近我,凄然一笑。
云奴,有个事情你一定想知道。
她凑近我耳边,你日日煎与仪福的汤药,多了一味决明子,虽可滋补肾阴,而体弱之人虚不受补,反而能被提前催动生产。
她说,云奴,你该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我身形踉跄,倒吸一口冷气。
可笑他声声安慰我,可笑他为仪福身后事,极尽哀荣。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是啊,他怎能容忍,仪福以他的名义,生下受金人耻笑的孽种。
夜里,他抱紧我,我只觉很冷。
白日照常服侍,仿佛什么都不知晓,如从前般煎茶答话。
听闻,金兵押解二帝自松花江上游乘船而下,到达五国城囚禁。
听闻,太上皇赵佶病死于五国城……
我对着南方跪拜,天空有雄鹰盘旋低鸣,我呆呆眺望南方,并不想一辈子困在金国,像只囿于牢笼的鸟儿,不得自由。
我找了爹爹,他在金国多年,或有法子。
爹爹叹了口气,却并未阻止。只道,“云奴,你想好了吗?”
我坚定点头。
次年,王府有小世子诞生,我向他祝贺。
他低低笑出声,突然凑近我,呼吸闪烁,“云奴,咱们也生一个。”
“好么?”他转头问我,我躲避不及,心思骤乱。
颜术也曾聊起宗弼过往,他的母亲乌古论氏遭人迫害,被迫含恨自尽。
完颜宗弼如何从一个不受皇帝喜爱,兄弟排挤的边缘皇子,一步步四处征战,用生命博得战功,才有了今日地位。
夜晚,桌案上燃烧正旺的香,熏得人醉醺醺。
他在我身侧酣眠。我缓缓起身,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金人本该长相粗野,他却眉骨挺拔,眉眼深邃,让人沉醉。
我想起颜术的话,掀开他的上衣,小腹刀伤、箭伤纵横,不下十余处,还有愈合处皮肉外翻,便知是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看着触目惊心。
我抚摸他身上的伤,一边流泪一边回想,那年在东京和樊楼的一幕幕过往。
他呓语,“云奴……”
摸索着寻我。
我心如刀割,一滴泪滚落。
含泪覆上他的额头。
09 春景去,此去何时回
我是和柔福帝姬一起,乔装扮作采购的药商出逃,后来虽有金兵追捕,待过了黄河,总算可稍稍喘息。
我们不敢停留,日夜兼程逃往临安。
早前被遣返回国的韦妃掀开珠帘,声音清淡,“柔福早已死在金国,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冒充帝姬?”
她转身对新帝讲,“皇儿,这般乱臣贼子,心怀不轨,须得严惩,以儆效尤。”
“太后所言甚是。”
有官兵将我们团团围住。
不成想,我们拼尽全力返回故土,竟是死在宋人手中。
可悲可叹。
三千远道他时梦,九十韶光此日哀。
汴梁好风光,无奈春去了。
春景去,此去何时回。游人千万恨,落日上高台。寂寞繁花尽,流莺归莫来……
~完结~
【几年前就有写宋朝长篇小说的意向,由于精力有限,未能动笔。最近临时起意,先写篇短文过过瘾,无奈一直不太擅长感情戏,写着总觉得别别扭扭,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