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一开学,林晚也是忙得团团转。上课,毕业,面试,找工作,还要照顾玉溪。好在找工作还是顺利。 那时候正是克林顿时代,科技公司欣欣向荣,很多的公司都来学校招人。学校在体育馆办的招聘会,一个展台接一个展台。林晚一圈走下来,就有好几个公司要给她电话面试。甚至有个公司要她直接去公司面试。
林晚已经拿了好几个offer,可是那天她突然就动了回国去工作的念头。她这样想着,马上给鸿飞发了一个邮件,非常委婉地问起国内的就业市场。
鸿飞回了信:“国内的芯片设计行业还很落后,是契机也是挑战。”
鸿飞说的是实情,林晚心里却有一丝酸楚,她知道鸿飞的意思了。她认真想想积累一些工作经验也的确是必要的,何况她这样的情况,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个私生的孩子,恐怕还是待在美国比较合适。她便定了心先留在美国工作。
春天的时候,林晚搬了家。她最后锁上那间小小的公寓时,心里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欣慰。她想,自己终于可以给玉溪提供一个大一些的住处了。
转眼玉溪三岁半了,排了一年的队之后终于进了一家口碑不错的蒙特梭利学校。每次林晚接玉溪回家,玉溪就会跟她说说话。
“妈妈,今天 Ms. Pam 问我 how to pronounce my name 。 ” 玉溪说话是一半英文,一半中文的。
“你跟她说叫玉溪啊。”
“可是她好像念得不对。你为什么给我取一个这么难念的名字? ”
“嗯,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很特别吗?玉的意思是 Jade ,溪的意思是 creek 。A creek full of Jade ,多美。”
“Really, I don’t think so.” 玉溪坐在后排的车座,像个小大人一样回答。林晚心里一惊,这孩子还真有自己主意。
周末林晚带着玉溪去一个果园摘苹果,开车一个多小时。路上轮子居然爆胎了,她赶紧减速把车停在路边。林晚不会换轮胎,又没有手机,最近的电话站估计都在一英里之外,想想要拉着小玉溪大日头里走那么远,林晚就发怯。两个人只好站在路边傻等,好在一个好心的美国人下了车,帮她换上备用轮胎。林晚在一边看着,心想,下次自己可得学会怎么换。换好备胎,她把车开到轮胎店换了轮胎,又是好一阵等。她心里再无一点兴趣去摘苹果,架不住玉溪央求,还是继续开到了苹果园。南加州的秋天是秋老虎,那天天气反常的热。日头晒得她外面热,里头闷。晚上回到家又累又乏,怎么也睡不着。
林晚突然就很想鸿飞,要是他在身边,自己好歹有个肩头可以靠。一个家没个男人,真是难。最近很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鸿飞的来信了。他刚回国那阵还不时发 email 过来,要她发玉溪的相片。他们的邮件好像就变成了玉溪的成长史。玉溪会笑了,玉溪会爬了,玉溪会走路了,玉溪会说话了。直到那天,玉溪问起自己的名字,一点一点,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快呢。鸿飞从未提起过要和林晚在一起的话,林晚也不问。他是个谨慎的人,口风紧,做事也是要有绝对把握才说。林晚知道他没有想清楚,而她一开始决定生玉溪,不是也没指望他会离开原来的家吗?他们之前写的邮件,每一封林晚都打印了好好收着。一大匣子的信, 她认认真真收好了带出了国, 想着将来会有那么一天, 当他们老去的时候还可以一起重温。那时候,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夹上一个别致的小书签。写信, 等信, 读信,是她每天的盼望,每一封都来来回回读了好多遍。他是她的初恋,是她曾经倾力付出不计回报的青春。
夜很深了,林晚还枯坐在那,看月亮细细地挂在天边,淡白的颜色,几分孤独,几分清冷,她只觉得自己和天上的月亮一般单薄。
再次收到鴻飞的邮件隔了好几个月。email很长。“...原谅我这么多年一直这么自私地拖着你们。你该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了。不要再多等了,我一点也不值得你等。有机会我会来看玉溪的,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亏欠得太多。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抱歉我这次不能再见你们了。你们都好好的…”
林晚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她知道,她要一个人在这个地方走下去,没有目标地走下去,路的尽头是和路的开始一样的孤寂。很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浮萍,是风中的蒲公英,没有根,没有身份,也没有自己的领地。她不知道是因为人在异乡的缘故,还是她自小如此,尤其是父亲去世以后,她总觉得没有依靠。许多年的那个秋天蒙太奇般地切换到她面前,她的头有些晕眩。像是有一个个钢圈,飞出去,碰到坚硬的墙壁,又反弹回来,准确无误地砸在她心窝里,她心里一阵一阵地痛。她觉得她得使出浑身的劲,让自己站住,不被它击倒。
王鸿飞那晚到家都过了半夜了,他没想到晓岩还没有睡,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里。他开了门正看到她,吃了一惊。
那个女人和孩子是谁?”
鸿飞吓了一跳,他没有作声。
他想,这一天还是到了。晓岩小声地抽泣起来,“我做错了什么?”
“不,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晓岩说,“是不是我和你妈关系没处理好?”
鸿飞没想到晓岩如此冷静,又如此自省,心里又惊又愧。
“她是谁?”
...
“请告诉我,我不会去找她的,但是我要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王鸿飞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在他心里憋了太久了,一直压着他,他好像需要一个人和他分担这份重压。他一口气把他和林晚这么多年的来来往往说了出来。“今天我都说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些了。”
鴻飞不是没想过离开北京的家,去洛杉矶找林晚玉溪。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工作上还算顺利,前几年评上了副教授,实验室也做得不错。如果出国,从头再来,谈何容易!何况这几年他妈妈身体不好,都是住在他家。晓岩是个大气的人,虽然和他母亲有各种过节,但是他母亲真生病了,还是她忙上忙下地照顾。她是个好妻子,好妈妈。玉泉聪明,学习也好,在别人眼里,这是个幸福的小家。他没有勇气打碎它。他心里头像是有把锯,拉来拉去,拉到哪头都难受。也许最简单的就是维持原状,什么也不做。他于是什么也不做。只是他知道自己两边都亏欠,而人做了亏心事并不是件好受的事情。有时候,黑夜里,他醒过来,看到身边的晓岩,猛然想起还有一对母子,那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迎面袭来,让他心惊。
晓岩静静地听着,她心里像是插了把尖刀,他说得越多,那把刀刺得越深。他一点点地说,那把刀一点点地推进。她想大声呵住他,不要再说了!但是她又无法阻止自己听下去,她想知道所有的故事和细节,她宁肯心里痛也要听下去。他兀自地说着,从10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遇见她,到10年后的这个秋天,他,她和他们的孩子在洛杉矶再相逢。弹指一挥间,10年的时光,像是地下的暗流,没人知晓地流淌着。没有一个人倾听过它的流逝,没有一个人愿意回首那些令人心痛的往事。但是,它一直在流淌,即便你捂着眼睛和耳朵。
“你爱她吗?”晓岩在黑暗里问,她心里有了一种不安全感,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走在虚空里。
“你不要问这个问题了吧。”王鸿飞过了好久才回答。
“那么就是爱她的。”晓岩的泪水在脸上默默地流,“那你还爱我吗?”
“你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我是个软弱的人,我没有办法拒绝她。”过了许久,王鸿飞才接过话。
“我不知道。”
“我现在慢慢相信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鸿飞声音低了下去。
“她好看吗?” 自己居然成了爱情故事里的配角,晓岩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
“她对你很好吗?”
…
“她比我好在哪里?”
“晓岩,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她比你年轻。除此之外,她也可能是你,你也可能是她。 ”王鸿飞说。
“你们的孩子都3岁了。”晓岩觉得自己像是一夜就经历了几个世纪,“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不停地说,像是问鸿飞,更像是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们两个到时候都不要我了。”王鸿飞颓然地坐在那,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以前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是它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就知道这样的事在谁身上都会发生。”晓岩像是悟到了些什么。
“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太像一场戏了。”王鸿飞也兀自说着话。
晓岩没有接他的话,过了好久,她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在那个孩子没有出生之前,我觉得她不过是个插曲。但是现在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孩子…只是我也知道自己是不会离开你和玉泉的,除非你要我走。”
晓岩不再作声,她一晚上都睡不着,她知道鸿飞也在翻来覆去。快天亮的时候,她昏昏沉沉总算是睡了一小会儿。她做了个梦 --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她不知道为什么上了一架宇宙飞船,她一个人开的宇宙飞船,她不小心按错了一个键,飞船掉进了漩涡般的黑洞,在虚空里一个劲地下坠,下坠。她心里惊悚万分,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她一把抓住旁边的鸿飞,“鸿飞,你不要离开我。我好怕。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
“好。”鸿飞在黑暗里抱着她。
“你和她断了,完完全全断了。你要答应我。”
…
等了好久,鸿飞说,“好。我也不想耽误她。 ”
晓岩那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她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她努力回忆她和鸿飞的这些年,他好像也并没有特别的不同。直到那晚她无意打开鴻飞的电子邮件。邮件照片里的小姑娘和玉泉是那么的相似,就连脖子上的那块翡翠,和玉泉的也很像。
她只觉得不可能。这太荒唐了。一定是她看错了,一定是的。晓岩几乎是笃定的。但是她向他发问,她是多么希望他亲口告诉她是搞错了。但是他却是几乎一点都没有否定。他沉默了。她太了解他了。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那么就是了。
她仔细回想他们这几年在一起过的日子。他似乎是不如以前那么关心她了,但是她也好像不如以前关心他了。她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玉泉,以至于她都不是特别关心他是否还关心她。他们就像最普通的老夫老妻,没有太多话,是的,他们的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少了甜蜜,少了心颤,但是这些东西不是在每个婚姻里都会慢慢熄灭的吗?每天要面对的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她知道自己离不了鸿飞,至少近期是这样,她凡事都喜欢问鸿飞,凡事都要找他商量,而他大多数时候的回答都是随便。她很不喜欢,但是下一次她还是接着问,好像是一种习惯,一种一定要走的过场。她那一年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个人,凡事没个人商量。
但是自己的丈夫居然和另外一个女人纠缠了这么多年,而且还有了个孩子。她心里像是被一把铁钩子钩住了,一点点扯着,血迹斑斑,生疼生疼,带着苦涩。她心里头又气又恨,每天跟失了魂似的。她恨那个女人,那个她从未谋面还不甚清楚的女人。她想走到她面前,大声地质问她: “你知道你对我和孩子的伤害吗?你知道你所谓的爱情是多么的自私和残忍吗?”
但是她知道她不会,她好强又隐忍。日常小事上没主意,遇到大事她倒是冷静了。她知道那是不理性的做法,她知道自己不会把这件事抖出去。可是她找不到人倾诉,也找不到人发问,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还有个孩子!”
她不知道,上帝是最喜欢开玩笑的,而它选择谁完全是扔骰子,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