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黄伟文《倾城》
我已在这座石碑旁坐了十年。村里的妇人常常来到这里,哭哭啼啼地诉说她们的艰辛。这上面刻着我父亲的名字,我兄长的名字,还有王铁匠的名字。王铁匠曾经许诺为我打造一套盔甲,他的离去是我童年世界的重大缺口。
这块石碑如此庞然,因它要承载的名字太多。十年前村里的所有男人,十六岁到六十岁,一夜之间离奇死亡。
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同样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奔波千里却未能见到丈夫,工人们告诉她,她的丈夫死了,尸骨就埋在这万里长城之下。
她剧烈地哭泣,七日七夜,城墙为之倾颓。
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故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存着念想,觉得他们总会归来。那时我还只有七岁,圆睁双眼,不相信倒下的砖瓦会杀死我高大的父亲。
妈妈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长城磅礴。
我说,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忽然很远,说,谁知道呢?世界崩塌的那一刻原来不是轰然作响,而是唏嘘一声。
村子最年长的人老馒头儿已经一百零八岁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十年前秦王下令,征召天下男子前去修缮长城,他拖着迂回的白胡子站在队伍里,被差人不耐烦地赶出去。
他孤家寡人,心无牵念,总是发愁死了没人送葬。得知长城倒了,他说,咳,大家伙儿的埋在一处也好,多省心。
我问他,老馒头儿,前几天张婶儿说咱们这里风水不好,注定要遭天谴的,是真的吗?
老馒头儿微微眯起眼睛,说,古往今来,城破家亡的事儿海了去了。如何这长城就不能倒?张家丫头怨风水,笑话。这里可是卧龙的宝地!
我嘿嘿地笑,老馒头儿你又胡诌。咱们这儿要是有龙,怎么没人听见它叫唤一声。
他不以为意,道,我年轻的时候亲眼见过。金光灿灿,啧啧。你小子怕是没福分喽。
我看着大雁成群掠过白云,说,我知道。我若福缘富足,父亲和大哥便不会死。妈妈也不会在看我睡着后偷偷哭。
老馒头儿忽然睁开眼睛,用树皮一样的手拍我脑袋,说,人啊,各有造化。看见龙又怎样?我快一百岁了,身旁却没个人常在。相师说我孤星入命,是天煞之人。没准儿就是看见了那条龙的缘故!
我点点头,拍拍屁股上的土准备回家吃饭。忽然我转过身告诉他,你放心死,我给你送葬。
老馒头儿激动得呛了半天。
后来我总坐在那块石碑旁,人来人往,劳作的妇人渐渐减少,曾经的孩童已经长大,接下了重担。母亲们却终日忧愁,担心一简诏令,又只剩下她们。
差不多十七岁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场等待是生命的浪费。我要去寻找,找到那群丢失的男人,找到那个哭泣的女人。
这个契机很快降临。某天一个人经过村子,找我问路。我倚在石碑上随手给他指了指。
他问,这是块什么石头?
我说,这是墓,上面刻着父辈们的名字。
他端详片刻问,瘟疫?
我说,听说是一个女人把长城哭倒了,这些人都被砸死啦。
他动容,伸出手触摸上面的字。良久道,你一定很恨她。
我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多扫了他一眼说,不是她用武器逼着人们服劳役,也不是她觉得长城非修不可的。
他惊奇地看了看我,道,你似乎是在质疑秦王。
我摇摇头,说,老馒头儿告诉我,无论怎样,百姓皆苦。我不恨任何人。不过我的确想见见那个女人。
他问,为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他。我的答案难以付诸语言,在心里我模糊地认定,见到她会让我重拾缺失已久的一些事,并擒获一些真相。
他缓慢地踱步,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发现他的衣服内藏着刀剑。这十年我目睹太多过客,眼光变得很敏锐。
他停下来说,我带你去见她,如何?
我愣了一下,说,你是谁?
他想了想说,告诉你亦无妨,我是一名杀手。我要去咸阳宫,离这里还很远。路上也许会遇见你要找的那个人。
离开的时候漫天繁星。妈妈从前告诉我,一颗星是一个人。不久之后她可能会以为,我和父亲兄长一样,成为天上的星星。她自己看星星一定很难过。
杀手递给我一把剑,极短,名为寸断。他说,我会教你剑法,供你防身之用。我姓梁名歧,你要唤我师父。
我拔剑出鞘,寒光乍现,竟衬得星光黯淡。我满意地点点头,喊道,师父!
走到村子门口我最后一次注视石碑,像这十年我每天所做的那样。
忽然没有半点征兆地,石碑炸裂,声如雷霆,一条龙直上云霄,金光灿灿,驱散所有夜色。我目瞪口呆。
师父推了推我,问,怎么了?
我恍然,定睛看去,石碑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四周只有蛙声虫语。
我说,没什么。走吧。
原来真的有龙。遇见的人总会遇见。
我想起老馒头儿说,他年轻的时候见到过龙。他孤星入命。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许诺过要给他送葬。
这一切已经离我远去了。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我扯着嗓子喊,师父咱们到哪儿啦?
梁歧说,江湖。
我哦了一声,闷着头继续走。十天后我又扯着嗓子喊,师父咱们到哪儿啦?
梁歧说,江湖。
我呲地一声拔出寸断,就势一掷,哇哇乱叫:姓梁的你个王八蛋是不是觉得这俩字特别高深莫测可以回答所有问题???
师父侧身闪过,屈指轻弹,寸断剑落入他手。他淡淡地道,我,实在不认得路。本以为你年轻好糊弄。唉。
我:……
他忽然高兴地说,不如我在路上便教你剑法,按目前的进度,等咱们找到去咸阳宫的路你已经是一流高手啦。
我:……
自那以后我稍有空暇便修炼剑术,师父耍剑的时候很酷,找路的时候就很懵。我问他,师父你是跟谁学的剑法?
他说,闭关自学十年。近日方才出关。
我说,那十年前你是什么人?
他用杀手的凌厉目光逼视着我,道,我不言,你便不问,懂么?
我说,哦。师父咱们到哪儿啦?
他老脸一红,怒道,我不言,你便不问!
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我看到一堵巨大的墙壁,蜿蜒在数峰之上,我一瞬间领悟到,这便是万里长城。
真正站在此处的我心平如水。故乡的石碑相形之下甚是渺小,我很怀念它。同时我发现自己想不起父亲和兄长的脸了。
师父看了一会儿,说,秦王诏令天下修缮长城时,我有位至亲也在这里。
我说,那他现今怎样?
师父说,我不知道。我们再没见过面。
我说,因此你才要去刺杀秦王?
师父冷冷地盯我一眼,道,我不言。
我点点头道,其实这样最好。我从前听老馒头儿讲很多刺客的故事,他们都是为了天下人。结果刺客倒是名垂千古,天下人一点好处没捞着。
师父不再回答,负剑而去。他的背影很眼熟,像极了那群哭哭啼啼的女人。
咸阳城。师父心情很激动,买了两张饼,一边啃一边告诉我,今夜我要行刺,你在城门外等我。
我说,师父我也要去。
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胡闹!你剑术不精,资历浅薄,此去无异于送死!
我也拍一下桌子说,我想见秦王!
师父惊异地睁大眼睛,道,见他干啥?
我使劲儿咬了一口饼,道,我在村子门口守了十年,跟您闯荡……不知道多长时间,见过天下人,唯独不曾得见天下第一人。就算死了也好给我那在阴间的老爹老哥带个话,秦王身材长相云云,说清楚也不枉他二人早逝。
师父哑然,半晌道,徒弟,你这是封建迷信。人死了就……
我摆手道,得了得了别在这儿玩穿越了。你要不带我去我现在就掀桌子大喊抓刺客!
师父:……
我忽然高兴地说,跟您一块儿,再不济我也能给您送个葬啊!我爹都没这个机会,村里老馒头儿上赶着求我给他送呢!
师父:……
是夜,月黑风高。我一边翻墙一边问师父,师父您可别在里面迷路了,秦王睡哪屋您知不知道啊?
师父拍拍胸脯说,放心,秦王多疑,不许任何人近他百步之内,生怕被刺。站岗的侍卫会以百步之距为半径形成包围圈,咱们进攻圆心就行啦。
我愣了一下,道,师父你又穿越了。
师父也愣了一下,反驳道,就算我穿越了你也不可能发现!只有一种名为读者的传奇生物才有这种能力!
直到此时我才相信师父剑术通玄,轻功无双不全然是吹嘘,我们轻易地完成渗透工作,站在秦王寝宫的大梁上。
师父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庄重。我悄声道,是不是该跳了?
他点点头,说,我先前去试探一番,你老实侯着。
我握紧寸断,道,你跳,我也跳!
说完我们俩面面相觑。这词儿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而洋气的感觉。
我们疾行而无声,果然没有任何近身侍卫。穿过几处屏风,我看见了一个酣睡的中年人,相貌平平,身材发福,一点也不可怕。
师父冷冷地点燃了灯,道,喂。
秦王挺身而起,手还未触到佩剑,已被师父用刃尖抵住咽喉。他乖觉地缓缓坐下,回头注视我们。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曾经见过的那条龙。眼前这个人,外形与寻常人并无二致,可其目光如炬,身姿如伏虎,性命攸关竟似怡然自得,威严至此,非龙不能与之并论。
他沉声道,二位壮士所来何为?
师父似是恨他冷静,手腕微抬,一道血痕赫然其上。然秦王仍是不动声色。
师父想必同样惊异,却没有表露出来。他道,你今日必死于此剑之下。
秦王面目含笑,道,孤可是活过了不少今日。敢问壮士,此剑可有名号?我见它寒如水,刃如雪,真神器也。
师父冷然道,此剑,名为倾城。
今日我才知道,师父的剑也是有名字的。
秦王似是兴趣极浓,道,哦?可有来历?
师父自然知他是在拖延,也不点破,良久道,你可记得多年之前,民女孟姜寻夫而不得,在长城下哭了七日七夜,八百里城墙为之倾颓?
言及此处,我发现师父的眼睛充满了悲伤。而秦王也终于变幻了脸色。他说,孤自然记得。
师父逼近一步,道,孟姜如今安在?
秦王注视着师父,道,你是……
师父大吼一声,我问你,孟姜在哪里!?你不是把她纳入后宫了吗!?
秦王惊恐,摊手道,早没了。那时我见她姿色不俗,兼及情深,有意加冕。她却说入宫前想见一见大海。我当然应允。没想到她从船上跳下去了,更奇怪的是,她立刻沉了底,我派人打捞,一无所获。
师父竟拿捏不稳,倾城剑从手中滑落,我趁其尚未及地拾在手中,继续逼紧秦王。我唤道,师父?目光却不敢从秦王脸上移动半分。
只听得扑通一声,似是师父瘫坐在地,他的声音变得尤为苍老,他说:你听好。我不叫什么梁歧,我叫杞良。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女人的丈夫。
十多年前,我被押去修补长城。彼时我新婚燕尔,实在割舍不下,又深知此去难回,于是趁夜逃走。
那时我已经离家很远很远,我又实在……不认得路。等我费尽周折回到家,孟姜已离去寻我了。我来不及歇息,又重新踏上路途。到底是晚了。
行至半路,听得长城倒塌的消息,人们纷纷指责那个女人,我心乱如麻。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尚在人世。直到听见传闻,她被选为嫔妃。
我非贪生之人,立时打入咸阳宫死个干净也无妨。可我不是为了天下人,我是欠天下人的。孟姜为我痛哭一场,不料长城倾倒,又造就万千冤魂。这个债我背。
我用十年时间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磨了两把剑,一为倾城,一为寸断。我决心用倾城剑杀死秦王,再以寸断剑自刎以谢天下。
秦王此时忽然笑了,他说,你们这些刺客啊,总以为自己很崇高,孤实在看得厌了。陈年往事,谁还记得?只是你执念未消,却拉天下人为屏障。
师父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就记得。他等父亲兄长回家等了十年。
我心下茫然,剑却握得很紧。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就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原来很久以前他收我为徒,不是解救我而是自救。原来师父曾经说过的那位至亲,就是哭倒长城的女人。
我想起初识,师父把寸断交付我手,是要我杀了他以报父兄大仇么?如果孟姜尚在人世,他死了,她怎么办?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我脊背一寒。杞良定会在自刎之前,杀了孟姜。留她在乱世飘零实非他所愿,生前不断错过,唯有向死亡索取永恒。
秦王偏过头看我,良久道,罢了罢了。孤可诛尽天下人,天下人自也可以杀我。只是你们仔细听一听,刚才的吼声惊动了孤的侍卫,杀了我,你们又怎么走得出去?
果然,我已听见密集的脚步从八方逼进,百步之距不过转瞬,他们大抵是惧怕违背秦王禁令才如此拖拉。
师父起身接过倾城剑,四顾片刻,道,我不杀你了。
秦王抚掌大笑,孤果然又活过了今日!
师父回头问我,你呢?你想杀他么?
我摇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恨任何人。他也好,孟姜也好,都不是凶手。人啊,各有造化。
师父目光一黯,道,我是凶手。我不该逃,我不该违逆我的造化。
我说,你是我师父。
侍卫们终于破门而入,强弓劲弩环伺,晃动的铁甲在空旷的大殿发出震撼的回声。秦王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师父回头道,我不杀你,你须依我三件事。
秦王道,你尽管提。
师父说,一,你要送我去孟姜跳海的地方,不得有毫厘之差。即刻启程。
秦王道,允。
师父说,二,凡劳役者有妻儿父母,赦免三年。
秦王道,允。
师父说,三,你发重誓,终你一生,不得追究我这徒儿下落。
秦王面露难色,看看师父又看看我,道,他和你比怎样?
师父扬眉道,大可放心,我并未倾囊相授。他也不是什么刺客。
秦王微微一哂,允了!
杞良做完这一切,对我说,你走吧。
我说,你呢?
杞良凄凉一笑,我是一个杀手,我杀死了一个叫孟姜的女人。我要去等她再次出现,直到海枯石烂。
我点点头,转身而去,决心依照训示,他不言,我便不问。我知道他再也不会言语了。
得到指令的士兵为我侧开一条通道,我笔直地走出大殿,离开寝宫,星光再次映照在我的身上,一如往日。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并且永远不能改变。
咸阳宫的大门处,打盹儿的侍卫被我的脚步声惊醒,迅速包围了我,举戈相向。我猜秦王的诏令还未下达至此处。
我抽出寸断剑削碎所有武器,无人料得我如疾风般迅捷。师父早已将十年间领悟的剑术全盘告诉了我。以秦王之手段,杞良会在不久后死去,而我将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很多年后的今日我回到了故乡,石碑上已长出青苔,遮盖了所有名字。妈妈不知去向,而老馒头儿已经死去。到头来我没有给任何人送葬,所有人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完成离别。
我站在石碑旁,表现得像个归人。忽然一个人停下来,用陌生的眼光审视我,问,你是谁?
我是一个杀手。我没有杀过任何人,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我的师父叫杞良,他要等一个叫孟姜的女人,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她。而我立誓替他等下去,直到海枯石烂。
因为我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